近来在旧厂房工作至深夜,归家时常乘末班地铁。车厢空旷,偶有零星的夜归人,各自占着一长排座位,神情木然。铁轨的摩擦声规律地响着,像一把钝锯子,反复切割着睡眠。
这使我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夜,我递出辞职信,从那座玻璃大厦走出来。当时口袋里揣着未干的辞职信,掌心还黏着傍晚泼洒的咖啡渍。如今那件沾了咖啡的外套早已丢弃,但掌心似乎还留着那点黏腻的触感。
旧厂房的声学装置调试到第三版,苏工指着一段生锈的钢梁说,它的共振频率很特别。我们花了一整天采集它被敲击时的声响——不是清脆的金属音,而是沉闷的、带着锈屑簌簌落地的沙哑。这让我想起离职前最后一场会议,王经理敲打桌面的手指,也是这般沉闷而固执的节奏。
人大概都要在离开之后,才能听清当初身处其中的声音。那时每天戴着降噪耳机,试图隔绝办公室的嘈杂,现在却千方百计要采集各种声音。有个实习生问我为什么对老建筑的声音如此执着,我答不上来。或许就像一个人中年后突然理解父辈的沉默,不是理解了沉默本身,而是明白了沉默背后的全部负重。
昨夜调试通风管道时,发现一段民国时期的砖砌风道,被后来浇筑的水泥覆盖了大半。苏工很兴奋,说这是珍贵的发现。我却想起离职前夕,加班做那份永远改不完的PPT,凌晨三点的办公室,中央空调送风的嗡鸣。那时觉得那声音令人窒息,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一代代职场人共同的呼吸。
我们总是在否定过去中确立现在。否定KPI,否定汇报制度,否定那些精心排练的笑容。可当我在这个旧厂房里,试图用最精密的设备捕捉一段八十年前的风声时,忽然明白,我反抗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制度,而是时间本身——那种无论怎么努力,一切都将归于沉寂的必然。
施工队的老师傅昨天指着正在安装的声学模块说:“这东西能留多久?十年?二十年?”我没回答。想起小时候在老家阁楼发现祖父的旧烟斗,试着抽了一口,呛得直流泪。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要留着一个死人的物件,现在懂了,我们留不住的,就指望物件替我们记得。
末班地铁到站了。走出车厢,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站台回响。这声音很快会被下一班列车覆盖,被明天的晨雾稀释。但此刻,它真实地存在着,像旧厂房里那段民国风道,虽然大半已被覆盖,毕竟还有一角砖石露在外面,证明某些东西确实存在过。
回到家,阳台上的风铃轻轻响动。那是离职后第一个月买的,用回收的老窗棂玻璃制成。铃声不算悦耳,甚至有些刺耳。但每个失眠的夜,听着它时断时续的声响,就知道风还在吹,夜还在流动。
两年前我扔掉降噪耳机,现在却成了采集声音的人。或许成长从来不是简单的抛弃,而是在废墟中辨认出自己的来路,哪怕那条路,早已荒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