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九日 星期三 闷热
林浩的日记
窗外的空调外机嗡嗡响了一天,像只不知疲倦的知了,吵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下午和品牌方那个叫Tiffany的年轻负责人又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就为了敲定最后一批本地物料的供应商。她坚持要用某种进口的特种纸,说质感更“高级”,我耐着性子解释,我们要的那种“竹篾纹理的粗糙感”,只有本地老匠人手工压制的纸张才能呈现。来回拉锯,最终各退一步,基材用本地纸,表面做一层极薄的特殊涂层。
挂掉电话才发现,衬衫后背都汗湿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冷气明明开得很足。
有点恍惚。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大概正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对着PPT反复练习如何把第三季度的市场份额数据说得更激动人心,更无懈可击。现在,我却在这里,为一个“夏夜沙龙”该用哪种竹编的纹理、哪种老式蒲扇的形制,跟人争得口干舌燥。生活这转向,真是猝不及防。
晚上收拾乱七八糟的办公桌,看到书架底层那本《人类群星闪耀时》,蒙着一层薄灰。书签还夹在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描述南极探险队的那一章。拿起来掸了掸灰,忽然想起刚辞职那会儿,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那时候每天逼自己必须读完十页,读不进去就硬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好像那样就能抓住点什么,填补那片令人心慌的空白,或者至少,能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在虚度光阴”。
现在不这么强迫自己了。书就放在那里,想起来就翻几页,有时候三五天都想不起来。但奇怪的是,偶尔拿起来读一段,反而能真正看进去,能感受到茨威格笔下那些人类群星在命运关头的抉择与光芒,不再是硬吞下去的干粮,而成了可以慢慢品味的清茶。这种松弛,算不算一种进步?
老妈下午发微信,说老家院子里的杨梅熟了,红得发紫,给我寄了一箱,叮嘱我快点吃,别放坏了。她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问我“工作室怎么样?”“钱够不够花?”,而是改成了更朴素的“别太累”,“记得吃饭”。这种转变,细想来,也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他们或许始终无法完全理解我选择的这条路,但他们在用他们的方式,尝试着接受和靠近。
冰箱里还有半瓶上次小昭带来的梅子酒,兑点苏打水,坐在窗边慢慢喝。楼下夜市开始喧闹起来,烧烤的烟火气混着夏夜潮湿的风,隐隐约约飘上来。明天还要去实地看那个旧厂房改造的场地,跟施工方确认动线。希望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阿哲的日记
混音师把纪录片的最终版音轨发来了。戴上监听耳机,在小隔间里一直听到凌晨三点。
太安静了。和平时做的那些东西完全不一样。没有失真的吉他轰鸣,没有密集的鼓点,只有空旷的吉他泛音在空气里慢慢旋转、消散的尾音,还有我从郊区老房子里采样来的、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蟋蟀叫声。中间有一段,是导演坚持要的,将近一分钟的,近乎完全的静默,只有画面里老人缓慢呼吸时,旧藤椅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做自己那些歌的时候,总想着要填满,要把情绪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砸出去。这次不一样。导演每次听小样,说得最多的就是“这里,再空一点”,“那里,留白”。我开始很不习惯,觉得无力,后来才慢慢琢磨出味儿来。把原本铺得满满的弦乐全部删掉,只剩下一个单薄的钢琴音符悬在那里,需要更大的勇气。原来,“少”有时候比“多”更难,也更有力量。
看到小昭傍晚在群里晒她最终通过审核的设定图,一连发了好几个放礼花的动画表情。这丫头,总算熬出头了。能想象出她在屏幕那头,肯定是一边啃着烧烤一边傻笑的样子。替她高兴。
回头看着自己电脑里那几首编排了无数遍、却总觉不够完美的EP半成品,心里那股熟悉的焦躁感,这次却没有立刻冒出来。反而觉得,它们好像也需要这样一段“留白”的时间。像酿酒,急不得。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就对了。这段做配乐的经历,像一次意外的冷却和沉淀。或许,慢下来,也不是坏事。
喉咙有点干,起身去找水。发现林浩晚上十点多在群里回的消息,就一个字:“妥。” 言简意赅,很他的风格。大家都在这条不容易的路上,笨拙而又固执地往前走着呢。
小昭的日记
过了!!!!
项目组回复:“最终版审核通过,可以进入下一阶段建模了!”
我在房间里原地蹦了三下,抱着ipad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忍不住尖叫了三声!声音在夜里特别突兀,楼下邻居估计以为发生什么命案了……对不起,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立刻截图,手指发抖地在三人群里发消息,后面跟了一长串感叹号和烟花、礼花、旋转撒花的表情包,感觉语言完全无法表达我万分之一的兴奋!
林哥回得很快,说:“就知道你能行。” 后面跟了个[握手]的表情。他总是这样,沉稳得像座山,给人莫名的安心感。阿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就发了个戴着墨镜耍酷的表情,没说话。但我知道,他肯定在手机那头笑。这家伙,外表又酷又丧,其实心里软着呢。
激动劲儿稍微过去一点,我把最终定稿的“旧书店守护灵”设定图放到最大,趴在屏幕前仔细地看。它的盔甲造型按照甲方和技术的要求,修改得更具功能性和逻辑性了,线条更硬朗,关节连接处也做了更符合动力学的设计。但是,它的眼睛,还是我最初画的那个样子——微微下垂的眼角,瞳孔里有种温柔的坚定,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伤。这是我死死守住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肯改的核心。
看着这双眼睛,我突然就有点理解林哥之前说的“在框架里做自己”是什么意思了。不是低头,不是屈服,而是找到一种方式,一种能让甲方的需求、技术的限制和我自己的表达欲望都能听懂的语言,然后在这套语言体系里,尽可能大声、清晰地说出我想说的话。
现在感觉浑身轻松,像刚跑完一场超级马拉松,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轻飘飘的,好像能飞起来。胃里咕咕叫,才想起来今天紧张得只胡乱塞了几片面包。饿死了!必须要点个豪华烧烤套餐庆祝!烤茄子、烤韭菜、烤五花肉、烤大虾……统统都要!希望等下送餐的小哥不要被我浓重的黑眼圈和过于灿烂的笑容吓到。
啊,对了,得赶紧给爸妈发个消息,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虽然他们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概念设计”具体是干啥的,但“通过了”“可以继续做了”这几个字,他们一定能听懂,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夜
林浩喝完了最后一口梅子酒苏打,把杯子放进水槽。明天,又是需要全力以赴的一天。
阿哲关掉了工作室所有的灯,锁好门,走进夜色里。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小昭的烧烤到了,她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翻看着项目组发来的下一阶段资料,眼神亮晶晶的。
城市在黑暗中呼吸,无数盏灯火之下,藏着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疲惫、挣扎、却又带着微小希望和坚持的灵魂。
晚安,或者,继续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