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T美化项目的款项到账了,数字比做问卷体面得多。林浩看着银行APP里更新的余额,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阵复杂的情绪翻涌。这感觉,像是用过去的影子,兑换了现在的生存。
他打开那个项目文件,准备做最后的归档。手指滑动鼠标滚轮,看着自己调整过的页面:逻辑清晰的结构、和谐的色彩搭配、恰到好处的动画引导。不可否认,在完成的那一刻,当杂乱的元素被归置得条理分明,当呆板的页面变得生动起来,他心底曾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满足感。
这感觉让他一怔。
他厌恶的是什么?是王经理敲打桌面的手指,是HR邮件里冰冷的措辞,是没完没了的、消耗意义的会议,是那个必须时刻扮演“林经理”的、紧绷的自我。
但他当初选择这份工作,并非全是偶然。
他闭上眼,试图拨开八年的尘埃,回溯那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自己。那时,吸引他的是什么?是“市场营销”这个词背后,对“人”的理解与触达的 promise?是做出一个漂亮策划案时,智力上的挑战与快感?还是仅仅因为,这份工作 offer 的薪水,在当时看来足够“体面”,能让他在这座城市尽快站稳脚跟?
可能都有。记忆已经模糊,但那份最初夹杂着理想、虚荣与务实计算的混合动力,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个麻木的演员。他也曾为第一个独立负责的小项目成功而雀跃,也曾熬夜只为做出一个更精彩的方案,享受过那种“搞定”难题的纯粹快乐。
是哪里变了?
是重复。是无休止的 KPI 将创造的乐趣挤压成机械的达标。是办公室政治将协作的温暖异化为算计的寒凉。是“表演”文化,将他与工作内容之间最后那点真实的连接也切断了。他不再是为“做好一件事”而工作,而是为了“维持一个形象”、“保住一个位置”。工作本身蕴含的那些可能的、积极的意义——解决问题的智性快乐、团队协作的归属感、甚至仅仅是养家糊口的踏实——都被异化了,变成了悬浮在他生活上方的、沉重的、与他内在自我无关的负担。
他讨厌的,或许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被异化后的形态。是他自身在那个系统,逐渐被磨去棱角、戴上枷锁的过程。
而现在,他以“散工”的形式,重新触碰这些旧技能。没有王经理,没有绩效面谈,没有需要维系的笑脸。只有明确的需求,和完成后直接的报酬。虽然报酬被压得很低,虽然项目零碎缺乏成就感,但至少,在操作软件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是专注的,心无旁骛的。那种专注于“事”本身,而非“人事”的状态,竟然让他找回了一丝久违的、近乎“心流”的平静。
这发现让他感到讽刺。
他放下鼠标,拿起靠在墙角的吉他。指尖划过琴弦,发出松散的声音。这两件事,PPT 和吉他,一个是为了长出“苔藓”而动用的旧技能,一个是为了聆听“骨骼”而进行的新探索,此刻在他心里形成了奇特的映照。
他讨厌旧工作里那些异化的部分,却无法完全否定那些技能本身曾带给他的、解决问题的原始乐趣。
他渴望新探索带来的自由与真实,却不得不承认其经济上的虚无与前景的渺茫。
人的感情,果然复杂得可悲,又可笑。
他不再试图去厘清“热爱”或“讨厌”的绝对界限。那或许本就是一个流动的、随着境遇不断变化的光谱。
他接了点散活,赚了点钱,心里却更乱了。但这种“乱”,不再是之前那种悬空的无着,而是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之下,映照出更复杂、也更真实的底部景观。
他知道,他无法简单地回到过去,也无法纯粹地活在云端。
他必须在长出“苔藓”和倾听“骨骼”之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动态的,可能永远无法完美,但必须由他自己走下去的平衡点。
这个平衡点,不在非黑即白的答案里,而在承认并接纳这所有矛盾之后的,那份具体的、一天一天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