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林浩不再是自然醒来。他是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惊醒——不是闹钟，也不是手机，是楼上装修的电钻声，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径直扎进他毫无防备的耳膜。他猛地坐起，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不是对未来的忧虑，而是更原始、更生理性的东西——他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了。工作日早晨的喧嚣电钻，是为那些留在家中的人准备的背景音，而他，一个本该在玻璃大厦里对着投影仪说话的人，此刻却穿着睡衣，头发蓬乱，被动地承受着这噪音。

他几乎是踉跄着下床，给自己冲咖啡。手有些抖，热水溅到了台面上。他端着陶杯，站在窗边。楼下，那个总是慢跑经过的女人，时间精准得像瑞士表；那对送孩子上学的夫妻，脸上带着熟悉的、睡眠不足的焦躁。这些原本与他平行的生活轨迹，此刻他成了纯粹的旁观者，一个脱离了轨道的卫星，在真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然后呢？” 那个问题不再只是盘旋，它开始啃噬。

他强迫自己打开电脑，点开赵总发来的项目资料。需求明确，时间节点清晰，报价比他预想的还要优渥一些。他甚至下意识地在脑中勾勒出了执行框架，哪些资源可以利用，哪些环节需要重点把控。肌肉记忆般熟悉。只要回复一封邮件，敲下“没问题，赵总，具体细节我们电话沟通”，他就能立刻重新接入那个系统，用熟悉的劳动换取确定的报酬，填补这令人心慌的空虚和时间。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文档的空白处，光标规律地闪烁着，像一种无声的催促。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接下这个项目后的日子：重新开始打电话、查资料、写方案、沟通修改，在 deadlines 的驱赶下，将时间再次填满。一切会很快回到熟悉的节奏，甚至因为是为自己干活，可能更加拼命。但这和他过去八年，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只是把办公室从大厦搬回了公寓，把老板从王经理换成了一个模糊的“客户”。

他不是在追求这种形式的“自由”。他辞职，不是为了换一个地方，继续表演。

林浩猛地向后靠去，旧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泛着金属腥气的焦虑。他需要钱吗？需要。但他更需要答案。一个关于“我是谁”的答案。如果现在轻易地退回那条看似安全、熟悉的咨询老路，他这孤注一掷的辞职，便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次毫无意义的体力循环。

他关掉了项目资料文档，没有存档。仿佛关掉的是一个诱惑，一个让他重回旧轨道的岔路口。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确认自己还存在，确认这片空白并非虚无，而是孕育着某种新的可能。

他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扫过书架，落在那把蒙尘的吉他上。他走过去，用手指抹了一下琴箱，留下清晰的痕迹。大学时，他曾是校乐队蹩脚的节奏吉他手，手指磨出过茧，也写过几首无人问津的歌。后来，工作和“前途”像潮水般涌来，将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彻底淹没。

他打开琴箱，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吉他弦锈迹斑斑。他试着拨动一根，发出沉闷、失准的噪音。

犹豫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搜索附近最近的琴行。他需要一套新弦，或许，还需要一次调音服务。

半小时后，林浩站在了那家小小的琴行门口。橱窗里陈列着几把色泽温润的古典吉他。推门进去，门铃“叮咚”一响。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伙计在擦拭一把电吉他的琴颈，空气里浮动着松香和木头温暖的气息。

“随便看，需要什么叫我。”伙计头也没抬，语气随意。

这种随意让林浩感到一丝放松。这里没有绩效考核，没有客户期待，只有乐器本身。他说明了来意，买了套新弦，又犹豫着询问是否提供调音服务。

“老板在后面给学员上课，等会儿下课了帮你调吧，得等个二十来分钟。”伙计指了指里面一扇关着的门。

林浩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他在店里仅有的两张等候椅上坐下，旁边堆着几本翻旧了的乐谱。里面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和一个温和的女声指导。他无事可做，只好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各式吉他，它们的曲线在灯光下显得优雅而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感到焦躁。相反，这种被迫的、无目的的等待，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他不再是那个分秒必争的林经理，只是一个等待调音的普通顾客。

琴房门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背着小提琴盒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想必就是老板。她笑容和蔼地送走女孩，然后转向林浩。

“是你要调音？”她接过林浩递过去的吉他，手指熟练地拨弄了几下，眉头微皱，“哟，弦锈得厉害，有些年没动了吧？”

“八年了。”林浩老实地回答。

“八年……”女老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东西放久了，是会走音的。人也一样。”

她搬了张凳子坐下，开始专注地工作。她拧动弦轴，耳朵贴近琴箱，仔细分辨着每一个音。店里很安静，只有弦轴转动细微的“嘎吱”声，和钢琴余韵散去后的寂静。林浩看着她的动作，那是一种与效率无关的、对手头事物全然的投入和耐心。

突然，女老板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吉他说话：“以前玩过？”

林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他。“嗯，大学时候……瞎玩。”

“现在想捡起来？”

“……不知道。就是看着它放在那里，觉得……可惜。”

女老板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东西不怕旧，怕的是没人想起它。想起了，就不晚。”

她说完，又低下头，继续调音。最后一个音校准，她随意地滑了一串和弦，清亮、饱满的音符瞬间流淌出来，充盈了整个小小的空间。那声音像一道光，劈开了林浩心头的滞涩。

“好了。”她把吉他递还给林浩，“音准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林浩接过吉他，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他试着按了一个最简单的C和弦，手指僵硬而笨拙，声音也有些干涩，但它是准的。

付了钱，道了谢，他抱着装回琴箱的吉他走出琴行。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电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回到公寓，他没有立刻打开琴箱。那个被女老板校准的C和弦，似乎还在他耳边微微震响。“东西不怕旧，怕的是没人想起它。想起了，就不晚。”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空白的“个人规划”文档上。这一次，他没有感到焦虑和空洞。他移动鼠标，关掉了这个让他倍感压力的文件。

然后，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处，他犹豫了一下，敲下了几个字：

“一些想做的事（暂定）”。

他开始在下面罗列，不考虑现实，不评估价值，只遵从内心微弱的脉冲：

1. 给吉他换新弦。（已完成）

2. 学会弹奏那首一直喜欢的《加州旅馆》前奏。

3. 读完买了三年的那本《人类群星闪耀时》。

4. 去那个一直路过却没进去过的城市美术馆。

5. 学做三道完整的菜。

6. ……

列表很杂乱，很私人，甚至有些幼稚。它们与职业发展、人生巅峰毫无关系。但看着这个不成体系的列表，林浩的心跳却渐渐平稳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哪里，不知道“自由”的尽头是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答案或许不在宏大的蓝图里，而在于这些微小、具体、甚至毫无用事的“想起”与“开始”之中。

他存好这个文档，没有设定完成期限。

窗外，天色向晚，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这一次，那些光点在他眼中，不再只是沉默的问号。

它们像无数颗尚未校准的星辰，等待着，被他用自己的手，一一拧亮。

我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