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毯子,将每个人包裹其中。灯光是刻意的昏黄,试图营造温暖,却只让林浩觉得空气粘稠。酒杯碰撞声、夸张的笑话、筷碟交错的脆响,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他无比熟悉的网。他坐在惯常的位置,脸上挂着那个练习了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应对着同事的敬酒和调侃。
“林经理,今天讲得真棒!我敬你!”
“浩哥,以后还得跟你多学习!”
李娜端着酒杯凑过来,脸颊因酒精泛红:“真要走啊?太突然了!王总刚还跟我说,想尽力挽留你呢。”她的声音不小,桌上瞬间安静了几秒,所有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林浩。
林浩举起茶杯,语气平和:“身体有点跟不上,想休息一段时间。谢谢大家关心。”他避开了“挽留”的话头,理由给得模糊而私人,堵住了更多公开讨论的可能。他扮演着一个因个人原因疲惫退场的角色,而非对体系不满的叛逃者。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方式。
王经理坐在主位,隔着氤氲的火锅蒸汽看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举了举杯,没有多言。那眼神里有失去得力干将的惋惜,或许也有一丝被“背叛”的不悦,但都被妥帖地掩藏在领导者的面具之下。
林浩吃着碗里渐渐冷掉的食物,味同嚼蜡。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提前拿到死亡诊断书的病人,坐在一群健康人中,听着他们讨论明天的天气和未来的计划,而他的时间,已经进入了以“天”为单位的倒计时。这种疏离感尖锐而清晰,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上被拉长。交接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异常顺利,顺利得近乎冷漠。
他把自己经手的所有项目资料,分门别类地整理成电子档,标注清晰,存入共享硬盘。每一个合作方的联系方式,项目的关键节点、潜在风险、甚至是一些未写入正式报告的、只可意会的“软信息”,他都尽可能清晰地罗列出来,交给了李娜和小张。
李娜接手了他大部分的核心业务,她学得很快,眼神里有一种接过权柄的专注和野心,对林浩的感谢礼貌而程式化。小张则显得有些无措,他塞给林浩一包家乡的茶叶,低声说:“浩哥,总觉得……太可惜了。”林浩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工位上的私人物品被一点点清空。那个陪他加过无数个夜的颈椎按摩仪,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抽屉里备着的胃药和眼药水……每拿走一样,他与这个座位、这个身份的联结就淡去一分。过程平静得超乎他的想象,没有挽留,没有激烈的冲突,只有HR发来的流程邮件,和系统里权限一项项被收回的自动通知。
最后一天下午,阳光再次斜照进办公室,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林浩的工位几乎已经清空,只剩下电脑、键盘和那个尚未上缴的工牌。他完成了所有线上流程的审批,提交了最后一份交接报告。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打印机的咔咔声、键盘的敲击声、同事间低低的交谈声……这些曾经构成他八年日常的背景音,此刻听来如此遥远。他拿起那张蓝色的工牌,塑料壳在灯光下反着光。照片上的他,穿着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角带着一丝符合企业文化的、含蓄的微笑。那是过去的林浩。
他没有多少留恋,胸口那块堵了许久的石头似乎正在缓慢溶解,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轻盈,还有一种一脚踏空般的虚无。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混杂着空调味、咖啡香和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庞大组织的特有气味。
他走向人事部,办理最后的手续。签完字,交还工牌,那张印着他照片和名字的卡片被工作人员随意地放入一个盒子,里面已经躺着几张类似的卡片。他的八年,最终浓缩为一张即将被注销的凭证。
走出公司旋转玻璃门的那一刻,傍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微尘和自由的气息。他没有回头。手机震动,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最后一笔工资和补偿金已经到账,数字客观而冰冷。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高峰的车流拥堵不堪,尾灯连成一条红色的河。他路过那家常去的便利店,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买那个熟悉的便当。他走进一家街边的小面馆,点了碗最普通的牛肉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他吃得很慢,感受着食物真实的、未经修饰的温暖。
口袋里的手机安静得出奇,那个曾经二十四小时待命、信息不断的工作群,已经与他无关。他意识到,那种无时无刻不被需要、同时也被束缚的感觉,正在快速抽离。
回到那个租住的、经常只是用来睡觉的公寓,林浩把打包箱放在客厅中央。他打开窗,让夜风涌入,吹散了屋内积存的沉闷。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依旧川流不息的灯火,第一次感到时间真正属于自己。
然而,在这巨大的、几乎令人耳聋的寂静中,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开始在心底盘旋:
“然后呢?”
卸下了经理的身份,剥离了那层表演的外壳,真实的林浩,该去哪里?自由的代价已经支付,而自由本身,又该如何安放?
他拿起桌上那个空荡荡的U盘,在指尖转动着。它曾经装满了公司的文件、报告、PPT,现在,它空了,像他此刻的状态,清空了过去,却尚未填充未来。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像无数个沉默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