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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的悲歌

小丑的悲歌

洪德尔克,这镇子,是一年前才从地上长出来的——至少镇上的老人们都这么说,他们抿着兑了水的葡萄酒,眯着眼,看那日头把新刷的墙壁照得晃眼,语气确凿,仿佛亲眼见过泥土如何翻涌,石基如何破土,而后房屋如何像雨后的蘑菇,一夜之间就挨挨挤挤地立了起来。镇子不大,街道也规整,唯一的奇处,便是总弥漫着一股子过于甜腻的欢快,像熟透的果子将将腐烂前散发出的那股劲儿,甜得让人心里头发慌。这欢快的源泉,便是克洛恩。

克洛恩是个小丑。没人记得他怎么来的,仿佛洪德尔克第一声啼哭时,他便在一旁咧着嘴笑了。他脸上永远涂着厚厚的白粉,两团滚圆的腮红像是用尽了世间最艳的朱砂,那张血红的嘴,嘴角狠狠咧到接近耳根,形成一个雷打不动的、巨大而完美的笑容。这笑容是洪德尔克的太阳,第二颗太阳。他每日游走在那些崭新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街头,脚步轻盈得像不曾沾地。手里永远攥着一大把气球,五颜六色,鼓胀胀的,在他头顶漂浮着,像一团顽皮的、不肯散去的彩虹云朵。

孩子们爱他,追着他跑,索要那些气球;大人们也爱他,见到他,那被劳作或琐事磨出褶皱的脸,便会不自觉地舒展开,回以一个或许有些勉强,但终究是笑了的表情。他没什么惊人的把戏,不过是不太熟练地抛掷几个彩球,或是用他那双似乎总不听使唤的脚,走着走着便自己绊自己一下,引得一阵哄笑。他的笑话也平平无奇,无非是“昨天我的鞋子自己出门散步去了,今早才回来,还沾了一身露水”之类。可偏偏,在这洪德尔克,就是受用。他让这镇子有了一种错觉,一种永恒的、无需理由的快乐的错觉。

他有一个妹妹,维莉娅,像清晨沾着露珠的嫩叶,纤细,美好,眼睛亮得像蓄了两汪山泉。克洛恩回家后,那脸上的油彩笑容似乎才稍稍透出点底下真正血肉的温热,他会陪着维莉娅游戏,用气球编出小狗、小马,屋子里满是维莉娅清脆如风铃的笑声。那是他仅有的、不示人的欢愉。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某个黄昏,当克洛恩看着镇民们心满意足散去的身影,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滑出了他的嘴唇:“比格法尼。”他告诉那些好奇望着他的人,这是一位仁慈而强大的神明,祂沉睡在洪德尔克的地底,呼吸化作暖风,梦境化作丰收。正是这位比格法尼,庇佑着洪德尔克,让此地永无悲伤。“只要你们信祂,”克洛恩晃动着手中的气球,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只要你们信我,快乐就像这镇上的石板路,永远坚实,永远存在。”

多可笑啊,一个虚无的神明,从一个笑容滑稽的小丑口中说出,竟成了金科玉律。他们信克洛恩,自然也就信了比格法尼。镇中心甚至有人用一块白色的石头,草草刻了“比格法尼”的名字,偶尔放上一两个水果,算作供奉。洪德尔克在这双重的、实则同源的庇护下,继续着它甜美的、轻飘飘的梦。

直到皮斯厄涅的到来。

他是个干瘦的男人,像一根被风干的柴,裹在一身过于宽大的、沾满旅尘的黑色长袍里。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看什么都带着一种挑剔的、解剖似的冷漠。他厌恶阳光,厌恶喧闹,尤其厌恶克洛恩脸上那仿佛焊上去的笑容。在他看来,那笑容是对这个残酷、真实世界最恶毒的嘲讽与亵渎。他在镇上转了几天,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像检查牲口齿口般,审视着一切。然后,他笑了,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笑。他找到了摧毁这虚假乐园的钥匙。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炽烈,镇民们刚享用过简单的午餐,正是一天中最慵懒,也最容易被蛊惑的时刻。皮斯厄涅站在镇中心那块刻着“比格法尼”的白石头旁,没有邀请克洛恩。他用一种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演讲。

“洪德尔克的居民们,”他的声音像钝刀子刮过石板,“你们活在一个彩色的泡泡里,一个由谎言吹起的、一戳就破的泡泡。”

他揭露了“比格法尼”的真相,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丑,为了维持他那可笑的受欢迎程度,随口编造的虚无!他嘲笑着镇民的轻信,将克洛恩一年的殷勤、那些廉价的快乐、那些五彩的气球,统统斥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喂给你们糖衣的毒药,让你们沉溺在虚假的快乐里,忘记生活的本来面目——艰辛、痛苦、无意义!你们看看周围,哪有什么神迹?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

起初有人反驳,有人愤怒,但皮斯厄涅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赤裸的、不容置疑的“真实”。这“真实”像一块巨石,投入洪德尔克那潭平静的、浅薄的快乐之水,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海啸。他们想起克洛恩那从未卸下过的笑容,此刻回想,那笑容底下,莫非真是空洞?或是嘲讽?那所谓的快乐,莫非真是一种麻痹?怀疑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仅仅因为一个外来者的一面之词,他们对克洛恩一年的好感,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爱戴,轰然崩塌。

自那以后,洪德尔克的天空,那彩虹般的气球云消失了。克洛恩依旧走上街头,手里依旧攥着气球,只是再没有孩子扑上来。迎接他的,是冰冷的目光,是指指点点,是压低了声音却清晰无比的“骗子”、“小丑”。他的笑话再也换不来笑声,只有沉默,或是几声刻意放大的、充满鄙夷的冷哼。他那张涂满白粉的脸上,那巨大的笑容依旧在,只是颜色似乎黯淡了些,那扬起的嘴角,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的弧度,像承受不住自身重量的弯弓。他依旧试图递出气球,但那手,迟疑了。

皮斯厄涅站在街角,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但他很快又不满足了。因为克洛恩还在笑。尽管勉强,尽管黯淡,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像一面永不降下的、可耻的旗帜。这笑容刺痛了皮斯厄涅,比任何咒骂都让他难以忍受。他要把这笑容,从根上彻底碾碎。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克洛恩身后,有着泉眼般清澈眸子的女孩,维莉娅。

在一个没有月亮,连风都屏住呼吸的夜晚,皮斯厄涅用几句关于她哥哥的、含糊其辞的谎言,将维莉娅哄骗到了镇外那片黑黢黢的橡树林边。他那只干瘦、骨节突出的手,死死捂住了女孩的口鼻。维莉娅的挣扎微弱得像受惊的鸟儿扑扇翅膀,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急速放大,充满了不解与恐惧,最后,那点光熄灭了,像两盏被狂风吹灭的灯笼。

克洛恩找到维莉娅时,只看到她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像一朵被无情碾碎的白色小花。他脸上那凝固了一年之久的笑容,第一次,像劣质的涂料般,片片剥落。他抱起维莉娅,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慌。他没有哭,只是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受伤后的、压抑的呜咽。他轻轻放下妹妹,站起身,走向镇子。他的脚步不再轻盈,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沉重而稳定。

他在酒馆里找到了皮斯厄涅。那人正端着一杯浑浊的麦酒,嘴角挂着一丝志得意满的轻笑,看着克洛恩一步步走近。

“你……”克洛恩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人声。

皮斯厄涅抬起眼皮,那轻蔑几乎凝成实质:“哦,我们的小丑先生。怎么,今天不派发你的快乐了?你的比格法尼呢?没来救你可怜的妹妹?”

那轻蔑的态度,那毫无悔意的眼神,像最后一点火星,溅入了克洛恩胸中积郁的、漫无边际的干柴堆。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年来的强颜欢笑,被背弃的委屈,失去唯一亲人的剧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嚎叫,从怀中掏出一把平日用来切割气球绳子的、锋利的小刀,猛地扑了上去,将刀刃狠狠送入了皮斯厄涅的胸膛。

皮斯厄涅脸上的轻蔑凝固了,转为惊愕,然后是死亡的灰白。他倒了下去,像一截真正被砍倒的干柴。

消息像瘟疫般传遍了洪德尔克。在皮斯厄涅生前那些“真实”言论的铺垫下,在所有居民那已被扭曲的认知里,这个外来者竟成了“揭露真相的勇士”,而克洛恩,成了残忍杀害“好人”的凶手、疯子和刽子手。愤怒的、被煽动的人群围住了克洛恩,他们叫嚷着,诅咒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将他淹没。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投票!我们投票!处死这个恶魔!”

一片手臂森林般举起,带着一种狂热的、正义的狰狞。

克洛恩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一张张曾经对他展露笑颜,此刻却扭曲如恶鬼的脸。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油彩画出的、夸张的笑,而是一种极其疲惫的、带着无尽荒凉与嘲讽的笑。他对这个镇子,对这些人,彻底失望了。

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中那束早已失去鲜艳色彩、耷拉着的气球绳子。那些红、黄、蓝、绿的气球,挣脱了束缚,歪歪斜斜地,向着灰蒙蒙的天空飘去。它们不再像彩虹,倒像一串飞向虚无的、滑稽的泪滴。

然后,他举起那把刚刚结束了一条性命,还沾着温热血迹的小刀,毫不犹豫地,横向了自己的脖颈。

一道猩红的细线,在他苍白的颈项上绽开。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雪白的小丑服上,像雪地里骤然怒放的红梅。他脸上那抹荒凉的笑容,凝固在喷涌的血色中,身体晃了晃,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沉重地砸在洪德尔克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

世界,在这一刻,寂静了。

也就在这一刻,那些刚刚升空的气球,在空中猛地一顿,所有的颜色瞬间褪去,化为一片统一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像无数只充血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天空,暗了下来。不是乌云,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洪德尔克挤压而来。云层翻涌,一张巨大无比、模糊而痛苦的面容,在黑暗中缓缓凝聚,显现。那是比格法尼。祂并非克洛恩描述的那般仁慈,那面容扭曲,充满了积压千年的怨毒与悲伤,那双巨大的、非人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镇上的每一个居民。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他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神谕,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他们的脑海,轰鸣作响:“你们……逼死了他。逼死了这污浊世间,唯一真诚的、带来欢愉的小丑。”

声音停顿,那巨大的痛苦面容似乎因剧烈的情绪而波动着。

“你们……玷污了笑,这最后的神恩。”

“那么,便笑吧。”

“用你们的血肉,用你们的灵魂,笑给我看。”

“在这永恒的刑架上,一直笑到血肉成灰,骸骨成粉!”

神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每一个洪德尔克居民的灵魂上。下一刻,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向上拉扯,嘴角裂开,形成一个又一个巨大、僵硬、与克洛恩生前别无二致的笑容。

起初,是惊惧的、试图反抗的呜咽,但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呵呵呵……”“嘻嘻嘻……”各种各样的笑声,从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汇聚成一股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声浪,冲撞着洪德尔克死寂的空气。

他们想哭,想求饶,想尖叫,但脸上只有笑,嘴里只能发出笑声。

荆棘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脚下的石板缝中疯狂钻出,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上他们的身体,刺破衣物,深深勒入皮肉,鲜血淋漓,但他们仍在笑,笑声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却无法停止。烈焰凭空燃起,舔舐着他们的身躯,皮肉发出焦糊的气味,他们在火中手舞足蹈,发出的是更加嘹亮、更加疯狂的笑声。

他们的皮肤在笑声中开始失去水分,变得干硬,那僵硬的笑容深深地刻在脸上,与皮肉骨骼融合,最终,凝固成了一张张与克洛恩脸上一模一样的、色彩斑斓却毫无生气的油彩面具。

笑声渐渐低沉下去,不是因为停止,而是因为他们的喉咙、他们的胸腔,都在化作石头。最后一点声音消失在空气里时,洪德尔克的镇中心,立起了一片姿态各异、但都带着同样夸张、诡异笑容的石像。他们保持着被荆棘缠绕、被烈焰焚烧那一刻的动作,永远地凝固在了这永恒的笑刑之中。

风穿过这片石像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那些被禁锢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里,发出的、唯有比格法尼才能听见的、无声的哀嚎。

那团显现了神明面容的黑暗云层,缓缓散去,露出了后面惨白的天光,冷冷地照在这片刚刚死去的、名为洪德尔克的坟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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