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出御书房朱红大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清越的呼唤,带着几分刻意放缓的节奏:
“郡主留步。”
钰箐脚步微顿,转身时,正见唐意逐快步走来。
他身着天青色常服,衣摆被宫风拂起细碎弧度,腕间雪色丝带随动作轻晃,末端银铃缀子隐在袖边,只偶尔露一点微光。
“唐少师有何事?”
钰箐语气平静,指尖却不自觉捻了捻袖角——方才御书房内,他虽未明着偏帮,却总在肖家紧逼时,用几句“依律行事”“证据为凭”悄然转圜,这份心思,她不是没察觉。
唐意逐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先掠过她鬓边微乱的碎发,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比寻常低些,带着几分私语般的质感:
“郡主今日在御书房的应对,既守了皇家体面,又没把话说死,分寸极妙。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廊下探头探脑的宫娥,刻意凑近半步,气息几乎要拂过她耳尖,
“皇后向来护短,肖家虽暂退,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郡主日后出门,最好多带些人手。”
钰箐耳尖微热,却依旧维持着镇定,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多谢少师提醒。只是少师今日为肖家留了颜面,就不怕皇后迁怒于你?”
唐意逐看着她眼底故作疏离的微光,忽然低笑一声,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角:
“我只做该做的事。再说,”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墨色玉带,那玉带扣是枚小巧的银质云纹样式,与当年江南竹林里,她用来束草药的绳结竟有几分相似,
“能护着该护的人,些许迁怒,算不得什么。”
这话让钰箐心头一跳,她连忙转开视线,却听他又道:
“郡主给肖小姐的缓解药方,我略懂些药理,那方子看似温和,实则能让她每逢阴雨天关节酸软——既报了货队被毁之仇,又没伤人性命,郡主的心思,倒是比从前更细了。”
钰箐猛地抬眼,眼中满是讶异——她这方子加了两味极隐蔽的调理药材,寻常太医都未必能察觉端倪,他竟一眼看穿。
见她这副模样,唐意逐眼底笑意更深,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羊脂玉,刻着极简的唐字,边缘还留着一点手工打磨的温润痕迹:
“这枚玉佩能调东宫暗卫,若日后遇到麻烦,持它去暗卫营,他们会听你调遣。”
钰箐看着那枚玉佩,没有立刻接,反而轻声问:
“少师这般帮我,是念着当年江南的旧情,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唐意逐打断。他抬手将玉佩塞进她掌心,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留下一点灼热的温度:
“是旧情,也是……”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得不像玩笑,
“也是觉得,像郡主这样的人,不该被人欺负。”
钰箐掌心发烫,捏紧了玉佩,只觉得喉间有些发紧。
恰在此时,等候在不远处的萧归时轻咳一声,轮椅轱辘声响起,提醒着他们还在宫道之上。
她连忙后退半步,将玉佩塞进袖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
“多谢少师。日后若有需我相助之处,少师只管开口。”
说罢,她微微颔首,转身便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连鬓边的碎发都晃得更急。
唐意逐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指尖悄悄按在袖中玉佩的位置,腕间丝带轻轻晃动,银铃缀子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像极了当年江南竹林里,雨打竹叶的细碎声响。
深夜的京城街头,细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钰箐刚从回春堂核对完账目,推着萧归时走在归家的路上,昏黄的灯笼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在雨幕中拉得忽长忽短。
“阿姐,前面好像有人。”
萧归时忽然开口,目光指向不远处蜷缩在墙角的黑影。
钰箐停下脚步,提灯走上前。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青年,面朝下趴在地上,发髻散乱,手边还掉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看模样像是没了力气。
她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尚有微弱气息,只是嘴唇干裂起皮,显然是饿极了。
“还有气,先抬回府里。”
钰箐转身对萧归时道,又唤来随行的护卫,小心地将青年抬上推车。
这一瞬间,她看着青年紧攥着书箱一角的手——指节分明,即便虚弱,也没松开怀中的书卷,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预感。
回到钰清宫,钰箐让人打来温水,一点点喂进青年口中。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青年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杏眼亮得惊人,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挣扎着想要起身:
“多谢姑娘……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先别乱动,你身子还虚。”
钰箐递过一碗热粥,目光落在他书箱里露出来的书卷上,竟是些关于朝政议论的孤本,
“慢慢喝,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青年接过粥碗,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一碗热粥下肚,才总算缓过劲来。
他抹了抹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在下初记明,是来京城赶考的书生。
谁知路上盘缠被偷,一路乞讨到这儿,实在撑不住才晕了过去,多亏二位出手相救!”
他说话时语速极快,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的跳脱,却在提到“赶考”二字时,眼底多了几分藏不住的笃定。
萧归时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问:
“你盘缠被偷,怎么不找官府帮忙?”
初记明叹了口气,垮了脸:“找了!可官差说失窃案需慢慢查,我总不能等着他们查完再吃饭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遇到了二位贵人!”
他忽然眼睛一亮,看向钰箐,
“姑娘看着气度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虽然坐着轮椅,却也自带风骨,你们莫不是……”
“我是念钰郡主,这是我弟弟萧归时。”
钰箐淡淡开口,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方才初记明提到官差推诿时,语气虽带着无奈,却没有半分怨怼,反而透着
“世事本就如此,需靠自己破局”
的通透,这份心性,倒不似寻常酸腐书生。
她心中那丝预感愈发清晰: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初记明连忙起身行礼,动作虽略显局促,却还算规整:
“草民初记明,见过郡主!方才言语唐突,还望郡主恕罪!”
“无妨。”
钰箐摆手,顺势试探:
“你既无盘缠,又身无分文,接下来打算如何?若只是为了糊口,京中酒楼茶馆也需抄书先生。”
初记明却摇了摇头,眼神坦诚又坚定:
“不瞒郡主,草民除了读书,还略通些算术,写得一手好字。
若是郡主府中需要抄书、记账的人,草民愿意留下帮忙——
一来能就近准备科举,二来也能借郡主府的清净环境研读策论。
等考完科举,定当加倍报答郡主的救命之恩!”
他顿了顿,补充道,
“草民虽穷,却也知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绝不敢敷衍了事。”
这番话既表明了志向,又不失分寸,让钰箐心中的预感彻底落定。
她看着初记明,缓缓点头:
“也好。你先在府中住下,明日起便跟着春桃熟悉药材生意的账目,闲暇时可在府中书房研读。
若你科举真能得中,我或许还能为你引荐几位朝中清正的大人——毕竟,朝廷也需要你这样有韧性、有想法的人才。”
初记明闻言,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连忙躬身道谢:
“多谢郡主!草民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辜负郡主的信任!”
夜雨渐停,庭院里的栀子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飘进屋内。
钰箐看着初记明兴奋地整理书箱的模样,对萧归时轻声道:
“阿时,此人目光澄澈却有锋芒,心性坚韧又懂变通,将来必能进宫为官,我们今日救他,也算结下一段善缘。”
萧归时看着初记明的背影,点了点头:
“阿姐看人一向准,想来他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初记明的到来,像一颗意外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为钰清宫添了几分热闹,更在钰箐心中,悄悄埋下了一枚与未来朝堂相连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