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第一次见到沈听潮,是在2018年的梅雨季。
那天她抱着半人高的档案盒,在市档案馆三楼的走廊里跟人撞了个正着。
硬壳文件夹散了一地,泛黄的纸张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丝,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
她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一张标着“1998年渔港事故”的文件,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攥住了边角。
“小心。”男人的声音像浸了雨的木头,温温的,带着点特有的沙哑。
林小满抬头时,正看见他垂着的眼。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褐色的疤。
他手里也拿着个档案袋,上面的标签写着“沈听潮”三个字,钢笔字力透纸背,跟他温和的模样有点不搭。
“谢谢。”她慌忙把文件往怀里拢,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凉得像刚从雨里捞出来。
沈听潮没说话,只是帮她把散落在角落的几张纸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碰到纸张时格外小心,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品。林小满这才注意到,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腹有层薄茧,不是拿笔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的——比如船桨,或者渔网。
“你也来查老档案?”林小满抱着档案盒,往后退了半步,给走廊中间让出条路。这层楼平时没什么人,只有最里面的档案室偶尔有人来,今天倒是难得碰到同路人。
“嗯,查点以前的渔港资料。”沈听潮把档案袋往怀里收了收,目光落在她怀里的档案盒上,“你查1998年的事故?”
林小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见那张散掉的文件了。她点头:“对,我爷爷以前是渔港的老船长,总说1998年那场台风有点不对劲,让我有空查查。”
这话刚说完,她就看见沈听潮的脸色变了变。不是明显的惊慌,就是那种很细微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的僵硬,连握着档案袋的手指都紧了紧。
他没接话,只是往窗外瞥了一眼。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把远处的海岸线糊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这天查档案挺不方便的。”林小满没多想,只当是自己提了敏感话题,赶紧岔开话,“你住这附近吗?等下要是雨没停,我可以把伞借你。”
沈听潮这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不用,我家就在渔港那边,几步路就到。”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叫沈听潮,在渔港开了家船铺。”
“林小满,市图书馆的,刚调过来没多久。”她赶紧报上名字,心里有点庆幸碰到个本地人。
她上个月才从省会调来这个靠海的小城,除了单位同事,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爷爷又催着她查当年的事故,正愁没人打听消息呢。
两人并肩往档案室走,走廊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们的脚步声。林小满忍不住偷偷打量沈听潮,他走得很稳,肩背挺得笔直,不像开修船铺的,倒像个坐办公室的。
可他手上的茧子、腕骨上的疤,又都透着股常年跟海风打交道的糙劲儿。
“你对1998年的事故了解吗?”走到档案室门口,林小满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爷爷去年冬天走的,走之前攥着她的手,反复说“那场台风,你李叔他们不该死”,可她翻遍了家里的老照片和书信,也没找到什么线索,只好来档案馆碰运气。
沈听潮的手刚碰到档案室的门把手,闻言顿住了。他侧过脸,雨丝从窗户缝里飘进来,落在他的发梢,亮晶晶的。“不太了解,”他说,声音比刚才更低了点,“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那年台风特别大,渔港沉了好几艘船。”
他说得很平淡,可林小满总觉得他没说实话。尤其是他提到“沉了好几艘船”的时候,眼神飘向了远处的海面,像是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见他们进来,抬了抬老花镜:“又是来查1998年事故的?”她一边找钥匙开档案柜,一边嘟囔,“这两年怎么回事,老有人查这个。前阵子还有个女的来,也是问当年沉的船。”
林小满心里一动,刚想追问,就听见沈听潮咳嗽了一声。她回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档案柜最上层的一个铁盒子,脸色又沉了沉。那铁盒子锈迹斑斑,上面贴着张褪色的标签,只能看清“封存”两个字。
“阿姨,麻烦您把1998年渔港事故的卷宗给我。”林小满赶紧把注意力转回来,递上单位开的介绍信。
老太太接过介绍信,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沈听潮:“你呢?查什么?”
“我查1998年之前的渔港船舶登记资料,”沈听潮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找一艘叫‘望潮号’的船。”
“望潮号?”老太太皱了皱眉,翻了翻手里的登记本,“没印象啊,这名字倒是挺特别。”她站起身,踮着脚够档案柜最上层的盒子,“1998年之前的资料都在这儿了,你自己翻吧,小心点,都是老纸。”
林小满抱着自己的卷宗,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沈听潮就在她对面,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几张纸摊开。林小满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纸上画着船的结构图,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经纬度。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户上噼啪响。林小满翻开卷宗,第一页就是当年的事故简报:1998年8月,台风“海雁”登陆,市渔港遭受重创,沉没船舶7艘,失踪12人,其中包括“破浪号”船长李健国——也就是爷爷常提的李叔。
她往下翻,里面有当时的现场照片,还有失踪人员的名单。照片里的渔港一片狼藉,翻扣的船底、断裂的桅杆,还有浑浊的海面上漂浮的碎片,看得人心里发紧。
她找了半天,没找到爷爷说的地方,倒是在一张现场勘察记录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沈卫冬,职务是渔港管理处主任。
“沈听潮,”林小满抬头,指了指那张记录,“这个沈卫冬,跟你有关系吗?”
沈听潮的目光落在“沈卫冬”三个字上,沉默了几秒才说:“是我父亲。”
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沈听潮摇了摇头,把手里的船结构图往她这边推了推,“你看这个,‘望潮号’的结构图,我父亲以前是这艘船的船长。”
林小满凑过去看,图纸上的船不大,也就十几米长,船身窄,船头尖,看起来很适合在近海航行。图纸右下角有个签名,是“沈卫冬”,日期是1995年。
“那年的事故,你父亲……”林小满没好意思问下去,可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沈听潮把图纸叠起来,放进档案袋,声音很轻:“1998年之后,他就辞职了,三年前去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张图纸。”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一阵,风吹得窗户呜呜响。林小满看着沈听潮的侧脸,他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睫毛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雨丝还是别的什么。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就像这梅雨季的海面。
“我找到点东西。”沈听潮突然开口,把一张泛黄的船舶登记卡推到她面前。卡片上写着“望潮号”,登记日期是1996年,注销日期是1998年8月12日——正好是台风“海雁”登陆的那天。
“注销原因呢?”林小满赶紧问。
沈听潮指着卡片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沉没,船员无一生还。”
林小满心里一沉。简报里,明明只写了7艘沉没的船,没提到“望潮号”啊。她赶紧翻自己手里的卷宗,从事故船舶名单到失踪人员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实没有“望潮号”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为什么简报里没提这艘船?”
沈听潮没说话,只是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盒子是黄铜的,上面刻着海浪的花纹,已经有些氧化发黑。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枚船徽,银色的,上面刻着“望潮号”三个字,还有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坠是个小小的罗盘。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沈听潮拿起那枚船徽,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说,‘望潮号’从来没沉过。”
林小满愣住了。注销卡片上明明写着“沉没”,可沈听潮的父亲却说没沉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沈听潮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是在说谎。
“也许……是登记错了?”林小满试探着说。
“不可能。”沈听潮摇了摇头,把铁盒子合上,“我查了三年,所有跟‘望潮号’有关的资料,都只到1998年8月。”
他的话让林小满心里发毛。
“叮铃铃——”档案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打破了屋里的沉默。老太太接起电话,喂了两声,然后朝着林小满喊:“小林,你们单位找你,说有急事。”
林小满赶紧站起来,跟沈听潮说了声“抱歉,我先接个电话”,就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电话是馆长打来的,说省图书馆要调一批老档案,让她赶紧回去整理。
“我得走了。”林小满挂了电话,拿起自己的档案盒,“今天谢谢你啊,还帮我捡文件。”
沈听潮也站起来,把档案袋和铁盒子收好:“不客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这是我船铺的地址,要是你还想查1998年的事,或者想了解渔港的情况,可以来找我。”
林小满接过纸条,上面的钢笔字跟他档案袋上的一样,力透纸背:渔港路18号,听潮船铺。纸条的右下角,还画了个小小的船锚图案。
“好,一定去。”她把纸条叠好,放进包里,抱着档案盒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沈听潮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个黄铜盒子,目光望着窗外的海面,雨丝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薄霜。
她走出档案馆,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沙沙响。她沿着路边走,心里满是疑惑:为什么“望潮号”没出现在事故简报里?沈听潮的父亲为什么说船没沉过?还有爷爷提到的“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走到公交站,她掏出手机想查一下“望潮号”的信息,却发现手机信号格是空的。这一片明明是市中心,怎么会没信号?她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把整个小城都罩住。
公交车来了,她收起手机,上了车。车窗外的风景慢慢往后退,从繁华的市中心,到逐渐荒凉的郊区,再到远处灰蒙蒙的海岸线。她看着窗外的海面,突然想起沈听潮腕骨上的疤,想起他手里的黄铜盒子,想起那张写着“沉没”却被人刻意忽略的登记卡。
车快到渔港的时候,她突然看见路边有个小小的船铺。铺子里亮着灯,一个身影正弯腰修着什么,轮廓很像沈听潮。铺门口挂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听潮船铺”,牌子下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银质船徽——跟沈听潮盒子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掏出那张纸条,又看了看铺子里的身影,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年的风里,顺着雨丝,飘到了她的面前。
公交车渐渐驶远,林小满趴在车窗上,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船铺,心里默默想着:明天,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把她引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雨还在下,潮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