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傍晚,江城郊区的姜家老宅笼罩在灰蓝色天光下。细雨刚停,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青苔与陈年木料混合的气息,像是从地底渗出的旧日怨念。青砖黑瓦的庭院静得近乎压抑,连檐角滴落的水珠都仿佛带着重量,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一辆黑色轿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轮胎压碎了积水中的倒影,溅起一片冷雾,在门前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只穿着洗得发白布鞋的脚踩上地面。雨水顺着鞋边滑落,浸入砖缝。姜晚宁走下车,长发披肩,被风轻轻撩起一角,露出她清丽却冷峻的侧脸。眉眼如画,却无半分暖意,像是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剑,锋芒不露,却令人不敢直视。
她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肩线挺直,步伐沉稳,站在那座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宛如一株误入豪门的野草——不起眼,却倔强地活着。
她是姜家失踪多年的真千金,也是修真界渡劫失败后魂魄转生的大能残魂。
那一夜雷劫焚身,九重天火灼尽肉身,元神崩裂,只余一丝残识坠入轮回。当意识在这具孱弱躯壳中苏醒的刹那,属于原身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襁褓之中被人调包,亲生父母视若无物;六岁偷看账本,被顾曼云命人拖进柴房毒打;十岁寒冬,因打翻一碗汤就被关在门外冻了一整夜……她在孤儿院挨打受饿,靠捡废品换饭吃,被人骂“没人要的野种”,直到十八岁被“寻回”。
而如今,她被迫回到这个夺走她身份、践踏她尊严的家庭。
没有人出来迎接。
只有两个佣人站在门廊下,撑着伞,目光上下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脏东西。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停在铺前,来人是赵府的管家赵忠,这人左眼是颗假珠,泛着诡异的灰白光泽,据说当年为给赵老爷试毒瞎的,在西坊巷没人敢违逆他。此刻他只是路过,目光扫过姜晚宁时微微一顿,随即又移开,像是确认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这种场面,姜晚宁早已不陌生。
眼前这两个佣人虽未具名,但眼神里的讥诮与算计,她一眼就看得透彻——那是长期依附权贵养成的奴性,也是对弱者的天然俯视。
年长些的女佣抱着手臂,声音尖利:“哟,这就是从乡下接回来的那个?穿得跟个扫墓的似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掩嘴笑:“听说在孤儿院住到二十岁,连筷子都不会拿呢。”
姜晚宁没看她们,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她只是将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径直走向大门。行李箱还卡在门槛处,半悬着,轮子陷在缝隙里,像是故意摆在那里等着她出丑。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冰冷,打在额前碎发上,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她站在屋檐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丝极淡的灵力自掌心溢出,如同无形的手指轻轻托住箱底,让那卡住的轮子顺势滑入厅内。动作极轻,如风吹落叶,无人察觉。
她弯腰拾起箱子,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自己来就好。”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安静了一瞬。那种平静里藏着的距离感,让人本能地不敢再开口嘲讽。仿佛她不是那个刚从乡下回来的弃女,而是一个不容冒犯的存在。
她抬步上楼,步伐稳定,背影挺直,没有狼狈,也不示弱。每一步都像踏在命运的骨节上,缓慢而坚定。
房间在偏院二楼尽头,远离主楼,窗户朝北,常年不见阳光。推开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潮湿的墙皮与腐朽木头的气息。床单泛黄,褶皱里藏着灰尘,衣柜空荡,镜面蒙灰,桌上放着一张打印纸,字迹潦草:“生活用品自领,饭点自行到厨房取。”
她放下行李,手指拂过窗台,一层薄灰沾在指腹。这地方被人刻意安排过,不是疏忽,是羞辱。是警告:你回来了,但你不配拥有位置。
脚步声由远及近,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而倨傲,像是审判来临前的鼓点。
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声。来人一身大红印花裙,身材微胖,手腕上戴着翠绿色镯子,浓香水味隔着门缝都能闻到。她是顾曼云,姜家现任主母,原配去世后靠怀孕上位的十八线女星,也是将真千金丢进孤儿院的始作俑者。
她站在门口,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无半分温度:“我们家不是慈善院,你既然回来了,就得守规矩。别指望吃香喝辣,也别想着争什么财产。”
姜晚宁垂眸,指尖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半分,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那些记忆再度浮现——五岁生日那天,她捧着亲手画的贺卡跑向父亲,却被顾曼云一脚踢翻在地,贺卡撕碎,洒了一地。
她低声道:“我明白,不会给您添麻烦。”
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没有哀求,也没有愤怒,像是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顾曼云原本准备好的一连串训斥竟一时卡住,只得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转身离去时还用力带上门,震得窗框轻响,玻璃嗡鸣。
门锁落下的瞬间,姜晚宁抬手,从帆布包深处取出一枚淡蓝色的光珠。它悬浮于她掌心,微微流转着柔和光芒,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搏动。这是她醒来时便存在于体内的奇异之物,尚未命名,却已让她感知到体内断裂的筋脉正缓慢修复。
她闭目调息,神识缓缓沉入体内。
那一丝微弱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虽不如从前万一,但足以让她确认——这一世,她还有机会。
她的识海深处,浮现出前世最后的画面:九重雷劫之下,她持剑立于虚空,衣袂翻飞,剑光斩破苍穹。那一战,她败了,可她从未认输。
如今,她回来了。哪怕只剩残魂,哪怕灵根尽毁,她也要重新踏上通天之路。
窗外雨势渐大,敲打着玻璃,如同万千细针刺入寂静。
不多时,楼梯再次响起脚步声。刚才那个年长女佣端着一盆脏衣物进来,往桌上一放:“大小姐赏你的第一份活,全是贴身穿的,必须手洗,三遍漂净。”
姜晚宁睁眼,目光落在那盆衣服上。内衣裤混杂其中,明显是故意为之的羞辱。
“洗不完不准吃饭。”女佣叉腰站着,“洗衣房钥匙我藏好了,找不到就别想开工。”
她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还不忘补一句:“乡下来的,最好别给我们家丢脸。”
门关上后,姜晚宁起身走到窗边,闭眼三秒。灵力微动,感知蔓延而出。金属的细微波动从东南方向传来,藏在洗衣房门框夹缝中,锈迹斑斑。
她取回钥匙,却没有立刻去洗衣。
而是将那堆衣物整齐叠好,放在桌中央,留了张纸条:“已收讫。”
字迹工整,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然后她走出房间,穿过回廊,直奔厨房。
厨娘正在灶台前炒菜,见她进来皱眉:“谁让你进来的?饭还没好,等开饭铃响了再来。”
“我先取一份。”姜晚宁站在门口,语气温淡,“饿了。”
“你还想上桌?”厨娘冷笑,“你是谁啊?大小姐都没这么早吃饭。”
“我不挑。”她没争辩,也没退,“给我一碗白饭,加点咸菜就行。”
厨娘盯着她看了几秒,终究没再阻拦,盛了碗冷饭递过去。
姜晚宁接过,转身离开。背影从容,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普通女孩。
回到房间,她关上门,吹灭台灯,只留那枚凝光珠静静浮在掌心。蓝光映着她的侧脸,轮廓冷峻如刀削。
她坐在床沿,闭目调息。灵力缓缓流转,温养神魂。那些屈辱、冷漠、算计,她全都记下了。
这一世,她不再是任人践踏的弃女,也不是渡劫失败后灰飞烟灭的孤魂。
她是姜晚宁,修真界的剑修天才,更是本该堂堂正正站在姜家大厅里的真千金。
她的识海中,一道模糊的剑影缓缓凝聚——那是她前世的本命剑意,虽残缺,却未消亡。
只要给她时间,她就能重新炼化灵脉,重塑道基,唤醒沉睡的力量。
外面风雨交加,屋内却一片寂静。
许久,她睁开眼,眸光微闪,低语落下:“这一世,轮到我拿回一切。”
声音很轻,却如利刃出鞘,斩断宿命枷锁。
窗外夜色沉沉,雨仍未停。
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