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冰冷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间。蔡徐坤僵立在病床边,手里那部旧手机沉甸甸的,几乎要烫伤他的掌心。
三百多张照片。
十年的跨度。
他指尖颤抖着,再次划亮屏幕,几乎是自虐般地,一张一张,重新看过去。那些他曾无比厌烦的“偶遇”瞬间,被定格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此刻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味。
公司后门,她捧着咖啡,视线低垂,并非他以为的刻意等待,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望。练习室外,她隔着玻璃驻足,身影模糊,那不是窥探,是遥望。停车场,她手里的药袋……现在想来,那家私人诊所,也以治疗血液系统的疑难杂症而闻名。
所有被他打上“心机”、“纠缠”标签的行为,剥开他先入为主的厌恶外壳,露出的内里,竟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追寻。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那张像素低劣的操场照片上。十四岁的夏天,他被临时寄养在远房亲戚家,在那个偏僻的乡镇中学度过了不到两个月的短暂时光。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潮湿闷热的空气,操场上飞扬的尘土,还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
照片上的少年,奔跑的背影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那是他早已遗落在时光里的自己。
他猛地抬头,看向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沈微……沈……
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像沉在水底的碎片,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那个夏天……好像……是有一个总是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生?坐在教室的角落?头发有些枯黄,总是低着头?
他试图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与眼前这张苍白但轮廓清秀的脸重合,却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你……到底是谁?”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沈微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还在她体内艰难地流淌。
蔡徐坤俯下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带任何偏见地审视她。她的眉毛很淡,鼻梁挺秀,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起皮。很普通,却又因为此刻笼罩着她的死亡阴影,透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几厘米的地方顿住,最终缓缓收回,紧紧握成了拳。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和难以言喻的恐慌,像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了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蔡徐坤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工作,像个幽灵一样在医院附近徘徊。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资源,联系国内外的血液科专家,翻阅沈微厚厚的病历,了解她那听起来就令人绝望的病症——一种极为罕见且恶性的血液疾病,确诊时就已经是中晚期,治愈希望渺茫。
他才知道,她所谓的“解约”,是因为再也无法支撑高强度的训练,因为治疗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而她那个看起来清贫的家庭,早已不堪重负。她选择安静地离开,不打扰任何人,尤其是他。
而他,在她最后奋力想要靠近一点、汲取一点点微弱光芒的日子里,给了她最深的厌恶和最刻薄的误解。
“啊——!”
深夜,空旷的舞蹈室里,蔡徐坤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镜面上。镜面发出嗡鸣,映出他扭曲痛苦的脸和瞬间红肿的手背。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不知是练舞所致,还是源于内心的煎熬。
他无法停止去想,每一次他冷着脸从她身边走过,每一次他对着助理毫不避讳地表达对她的厌烦,每一次他刻意忽略她那双总是欲言又止的眼睛时……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这里,对着这些偷拍的照片?
那不是骚扰,那是她贫瘠生命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一点点温暖和光亮的念想。是他,在十年前那个无人问津的夏天,无意中成为了她那片灰暗天空里,短暂出现过的星星。
而他,亲手熄灭了它。
一周后,蔡徐坤再次出现在沈微的病房。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浓重,但眼神里某种浮躁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坚定。
他带来了一台专业的录音笔,和一个崭新的、音质极好的便携式播放器。
沈微依旧昏迷着,情况似乎比前几天更差了一些。
蔡徐坤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很久。窗外天色渐暗,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微光芒,映亮他一半的侧脸。
他打开了录音笔的开关,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开始低声说话。
“沈微……”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是蔡徐坤。”
“今天……我跟李医生聊过了,他说你最近的指标……有点波动,但让我们都不要放弃希望。”他说的很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泥土里挖出来,“我联系了S市的一位专家,他下周三会过来会诊。他很厉害,你一定……要坚持住。”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被录了进去。
“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看到了那些照片……十年前,镇中操场上那张……我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迷茫:“那个夏天……很热,操场上的塑胶跑道好像都被晒化了味道。我那时候……刚转学过去,谁也不认识,每天就只知道打球、跑步,好像那样就能把心里那点不痛快都发泄出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说那个简陋的篮球架,说小卖部里冰镇的汽水,说课堂上听不懂的方言,说那种被抛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孤独。他没有直接提及她,但他的描述,却一点点勾勒出那个夏天模糊的背景板。
“对不起……”这三个字,他终于说出了口,沉重得像坠着铅块,“为我之前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为我……对你的所有误解。”
他没有祈求原谅,只是陈述着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歉意。
那天之后,录音成了蔡徐坤每天必做的功课。他会在忙碌的行程间隙,挤出时间来到病房,有时是几分钟,有时是十几分钟。他对她说话,说他又排练了新的舞蹈,手臂拉伤了;说外面的天气很好,或者下了雨;说他被私生饭跟车,心情很烦躁;说他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后来走丢了,他难过了很久……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顶流偶像蔡徐坤,他把自己一点点剥开,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琐碎的、甚至是脆弱的片段,笨拙地、尝试着说给一个可能永远听不见的人听。
他把录好的音频文件导入播放器,放在沈微的枕边,将音量调到适中,循环播放。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医学上或许毫无意义。但这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与她建立联系的方式,一种近乎偏执的赎罪。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某天深夜,蔡徐坤刚结束一个通告,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他轻轻推开病房门,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护工不在,大概是去休息了。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坐下,进行今天份的“录音”,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沈微依旧闭着眼,苍白消瘦的手搁在纯白色的被面上。
但是,在那只无力摊开的手掌旁边,靠近小指的地方,有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尚未完全干透。
而枕边的播放器里,正低声流淌着他昨天录下的声音,那是在说他第一次登台时,因为太紧张差点同手同脚的糗事。
蔡徐坤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收缩。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片微小的湿痕,然后又缓缓抬起视线,落在沈微紧闭的眼睫上。
那长长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濒死时,最后一次试图扇动翅膀。
是错觉吗?
还是……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只是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病房里,他低沉的声音还在继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喧嚣被隔绝在外。
这片小小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那循环播放的声音,和那一片……或许代表着某种回应的、微小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