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中挣脱，像是沉沦了万载的幽魂，骤然被塞进了一个狭小、脆弱且满是痛楚的囚笼。

蚀骨的寒意沿着四肢百骸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耳边是嗡嗡的鸣响，间或夹杂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来自这具身体本身。

她，曾经的万魔之尊，执掌幽冥血海，令三界闻风丧胆的煞修罗，此刻，正躺在一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淡淡霉味和阳光味道的薄被。

这简直……荒谬得可笑。

神魂深处传来的撕裂感尚未完全平复，属于这具凡人身躯的记忆却已如潮水般涌入。林晚，一个年方二八的凡间少女，父母双亡，体弱多病，寄居在远房婶母家中，受尽白眼与冷待。日前一场风寒，便要了这少女本就微弱的生机，也正是在那生机断绝的刹那，她那被九天十地炼魔大阵撕碎、本应彻底湮灭的神魂，竟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这具空壳。

虚弱，无力，饥饿，寒冷……这些早已被遗忘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清晰无比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她尝试调动一丝本源魔元，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经脉和这具身体不堪重负的剧烈咳嗽。喉咙里涌上腥甜，被她强行咽了回去。那双曾经映照过尸山血海、令仙神战栗的眼眸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破败的屋顶，蛛网在角落摇曳。

煞修罗，不，现在是林晚了。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蝼蚁之躯，苟延残喘。

就在她试图凝聚一丝残魂之力，哪怕只是能捏死一只聒噪蚊虫的力量时，一道毫无感情、冰冷如铁的声音突兀地在脑海深处响起：

【警告！检测到宿主恶意波动，触发功德系统规则！】

【功德系统绑定中……绑定成功！】

【本系统以维护天地正气，导人向善为己任。宿主须积德行善，获取功德，方可维系生命，强化己身。行善积德，可得功德奖励；为恶杀生，将视恶业程度，扣除功德，并伴生心痛、呕血、折寿等惩戒。】

【当前功德：0。】

【生命维持：1/100（警告！生命垂危！请尽快获取功德续命！）】

林晚：“……”

功德？系统？行善积德？

她几乎要仰天长啸，若非这破身子连大笑的力气都没有。想她煞修罗纵横三界，屠戮的仙魔妖鬼足以填平四海，积累的滔天罪业若是能实质化，怕是能淹没三十三重天。如今，竟要靠着那可笑无比的“行善积德”来续命？

【警告！宿主对系统存在蔑视、抵触情绪，扣除功德1点！生命维持降至0/100！】

【生命特征持续流失中……10秒后若无功德注入，宿主将彻底死亡。】

【10、9、8……】

心脏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眼前发黑，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一口暗红的血呕了出来，溅在灰扑扑的床单上，刺目惊心。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而来，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死，而是如此憋屈的，因为“蔑视系统”而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一具凡人的病躯里。

“……如何获取功德？”她在意识里，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日常小善，如扶老助幼，扫地除尘，可得1-10点功德。中等善举，如救人危难，赠药施粥，可得10-100点功德。大型功德，如度化恶徒，拯救一方，可得100点以上功德。具体判定由系统裁决。】

【检测到宿主初次接触系统，发布新手引导任务：帮助邻居王婆婆拾取散落的柴火。任务奖励：功德5点。失败惩罚：生命清零。】

倒计时停在“2”上，堪堪卡住。

林晚撑着剧痛无比、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是爬下了床。每动一下，都像是要散架。她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步挪到院门边。

门外，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吃力地想要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根枯柴。

风吹过，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

煞修罗，昔日的魔尊，此刻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她看着那几根微不足道的柴火，看着那老妇人缓慢的动作，神魂在咆哮，在沸腾，恨不得引动九天魔火将这一切连同那该死的系统焚为虚无。

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这凡间污浊的空气，然后，用尽这具身体残余的所有力气，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最近的一根柴火，递了过去。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王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讶和感激：“晚丫头？你病好了？哎呦，使不得使不得，你快回去躺着，婆婆自己来……”

【叮！新手任务完成。奖励功德5点。】

【当前功德：5。生命维持：5/100。】

心脏的绞痛瞬间消失，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压迫感也潮水般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暂时不会死了。

林晚，或者说煞修罗，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无视了王婆婆后续的唠叨，径直转身，重新挪回了那间破屋，倒在床上。

耻辱。这是自她诞生于血海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奇耻大辱。

然而，魔，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在绝对的力量（哪怕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则之力）面前，暂时的低头，不过是为了日后更彻底的毁灭。

她闭上眼，开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研究那“功德系统”的每一项规则，每一个字眼。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这位上古魔尊漫长生命中最为诡异的一段经历。

她顶着林晚那副风吹就倒的皮囊，开始在这小小的村落里“行善积德”。

帮东家喂鸡，帮西家挑水（尽管那两桶水几乎压垮她的腰），替跑丢的孩子寻回家人，将婶母施舍的、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路边的野狗……

每一次“善举”，都伴随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恶心与杀意。尤其是当她看到那些凡人因为她微小的帮助而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几乎要冲破束缚。

【叮！帮助李大叔寻回耕牛，功德+10。】

【警告！宿主对救助目标产生“拧断脖子”的恶意念头，扣除功德3点！心痛惩戒启动！】

“噗——”又是一口血。

【叮！扶起摔倒孩童，功德+5。】

【警告！宿主臆想将孩童扔进井里，扣除功德2点！呕血惩戒启动！】

“咳咳咳……”

她在这反复的“奖励”与“惩戒”中，脸色一日日愈发苍白，身形也依旧瘦弱，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曾经的狂怒与暴戾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隐忍所取代。她像是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在熟悉陷阱的规则，寻找着其中的漏洞，积蓄着力量。

渐渐地，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变了。从最初的漠然、嫌弃，到后来的怜悯、感激，甚至带着几分敬意。“晚丫头虽然身子不好，心肠却是顶好的。”“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这病秧秧的身子。”

“善良”、“柔弱”、“纯洁”——这些她曾经最为鄙夷的词汇，如今成了贴在她身上的标签。

功德一点点积累，生命维持的上限缓慢提升，这具身体似乎也因为功德的滋养，虽然依旧看起来病弱，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动辄咯血，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迥异于魔元的力量，在经脉中若有若无地流转。

是这功德系统带来的所谓“正气”？

她心中唯有冷笑。

数月后的一天，她按照系统日常任务的指示，去村外的河边清洗一件旧衣。河水潺潺，映照出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容颜，那眉宇间刻意维持的温顺柔弱，几乎已成习惯。

就在这时，天空骤然变色！

数十道强悍无匹的气息由远及近，如同乌云压顶，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村落。魔气滚滚，妖风阵阵，旌旗招展间，隐约可见狰狞的魔纹——那是她曾经的部众！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

村民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下一刻，黑压压的一片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河畔空地，正好将刚站起身的林晚围在中央。为首几名气息最为恐怖的魔将，身披重甲，眼含激动与狂热，在看到她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声音震得河水都在颤抖：

“属下等，恭迎尊上回归！”

声浪滚滚，传遍四野。

“吾等浴血百年，终于寻得尊上神魂！”

“请尊上重掌魔军，带领我等，踏平仙界，一雪前耻！”

滔天的魔气激荡着，迎合着他们沸腾的战意。林晚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件湿漉漉的旧衣。体内，沉寂已久的魔血在这一刻仿佛被点燃，不受控制地奔腾叫嚣，渴望杀戮，渴望毁灭，渴望重回力量之巅！那被她强行压抑了数月的本性，几乎要破壳而出！

几乎是在同时，脑海中的系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锐警报，红光疯狂闪烁：

【警告！警告！检测到大规模恶性事件触发环境！检测到宿主魔性本源剧烈波动！】

【终极禁令启动：不得杀生！不得作恶！不得主动引发任何形式的大规模伤亡！】

【违逆禁令，即刻功德清零，生命湮灭！形神俱绝！】

魔将们依旧跪伏在地，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那一声令下，便可掀起血雨腥风。远处，村落的方向，已经亮起了零星的仙法光华，显然此地的魔气也引来了附近的仙门修士，紧张的对峙一触即发。

一边是臣服已久的旧部，是重归巅峰的诱惑，是刻入骨髓的毁灭欲望。

一边是悬在头顶的死亡利剑，是数月来忍辱负重的苟且。

林晚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睑，那双曾被魔将们敬畏地称为“深渊之瞳”的眸子里，此刻却清澈、纯净，宛如初生的婴孩，映照着魔气缭绕的天空和魔将们狰狞激动的面孔。

她抬起一只手，示意激动的魔将们稍安勿躁。

然后在意识里，对着那几乎要超载崩溃的系统，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冰冷与玩味的语调，轻轻说道：

“等等。”

“我先给他们——”

她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唯有她自己明白意味的弧度。

“变个戏法看。”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