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VIP楼层，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却比火灾现场的焦糊味多了一份冰冷的秩序感。
林芷溪坐在母亲病床边的椅子上，握着母亲缠着纱布的手，眼睛红肿，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的线条。
母亲还在昏迷，但医生说已脱离危险，静养即可。父亲那边手术也结束了，情况稳定，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弟弟林浩被学校的老师送了过来，少年脸色苍白，显然吓坏了，但看到姐姐，还是强撑着安慰她。
林芷溪抱着弟弟，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和心跳，那灭顶的恐惧才一点点退潮，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愤怒。
陆辰轩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烟尘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他换了件干净的深灰色衬衫，但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胡茬，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紧绷。
然而，当他看到相拥的姐弟，看到病床上安睡的沈母，紧绷的眉宇似乎松动了些许。
“陆大哥……”林浩看到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眼神里带着感激和后怕。
陆辰轩走过去，拍了拍林浩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没事了，你爸妈都会好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林芷溪身上，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或狡黠的眼眸，此刻盛满了血丝、疲惫，还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坚硬的沉静。
“谢谢你。”
林芷溪轻声说，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母亲的细节，没有问火场有多危险，所有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情绪，都浓缩在这三个字里。
陆辰轩摇了摇头，走过去，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应该的。”他顿了一下，看向林浩，“小浩，先去隔壁休息室吃点东西，睡一会儿，这里有我和你姐。”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命令。林浩看了看姐姐，林芷溪点点头，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陆辰轩拉过另一把椅子，在林芷溪身边坐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她从未见过的犹豫。
“苏雨晴来过。”
林芷溪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劝我离开你，说为了我好，也为了我的家人好。”
陆辰轩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倒是迫不及待。”
“我没听她的。”
林芷溪转过头，直视着他，“我跟她说，除非你亲口让我走，否则我不会离开。”
陆辰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明明刚刚经历如此巨大的恐惧和打击，明明自己还伤痕累累，眼神里却有着一种破土重生般的、不容摧折的坚定。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需要依靠读心术才能应对局面的契约女友。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选择他，守护他，哪怕前方可能是刀山火海。
一种滚烫的、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咙。他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比火场外那个支撑的拥抱更加用力，更加紧密，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和一种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汹涌情感。
林芷溪靠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回抱着他。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能听到他胸膛里激烈的心跳，能“听”到他此刻心中翻腾的，不再是算计或怒意，而是一种近乎脆弱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没保护好你们。是我……把你们卷了进来。”
“不怪你。”
林芷溪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是陆明哲。他才是罪魁祸首。”
听到陆明哲的名字，陆辰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松开她，双手却依旧扶着她的肩膀，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林芷溪，你听着。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陆明哲，还有他背后的人，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让林芷溪都感到一阵心悸。她知道，这不是狠话，是宣告。
“但是，”
陆辰轩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复杂，“有些事情，我以前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还在迷雾里。”
林芷溪的心提了起来。她预感到，他要说的，将是比陆明哲的威胁、比这场大火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陆辰轩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宽阔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我母亲，”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遥远的痛苦，“她不是病逝，是自杀。这件事，你知道。”
林芷溪轻轻“嗯”了一声。上次在车里，他提过。
“但有些事，你不知道。”
陆辰轩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父亲陆鸿振，在我母亲怀孕期间，就和我继母周婉如在一起了。陆明哲，只比我小两岁。”
林芷溪倒吸一口凉气。她猜到陆鸿振婚内不忠，但没想到如此不堪，时间如此凑巧，简直是对陆辰轩母亲最残忍的背叛。
“我母亲是抑郁症，但她的病，很大程度上，是被我父亲、被周婉如，被那个冰冷虚伪的家，一点一点逼出来的。”
陆辰轩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恨意，“我小时候不懂，只知道母亲总是不开心，父亲很少回家，家里还有一个总是对我母亲假笑、对我却充满敌意的女人，和一个总是抢我东西、陷害我的‘弟弟’。”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
“后来母亲情况越来越差，我父亲却忙着和周婉如出双入对，甚至开始带着陆明哲接触公司事务，把他当继承人培养。我母亲留下的那些私产和股份，原本清清楚楚是留给我的，但母亲去世后，遗嘱莫名其妙变成了由我父亲代管，陆明哲也有份。所有的法律程序都‘完美无缺’，唯一的见证人，是周婉如和陆明哲。”
林芷溪的心沉了下去。这和安妮告诉她的，以及苏雨晴暗示的，都对上了。果然有猫腻！
“我怀疑过，查过，但没有证据。我父亲……他选择了相信周婉如母子，或者说，他选择了对他更有利的局面。”
陆辰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只能靠自己。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用尽一切手段，把陆氏牢牢抓在手里，不是为了财富和权力，只是为了自保，也为了……拿回属于我母亲和我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林芷溪，眼神痛苦而清醒：“所以我冷漠，多疑，不轻易信人。因为我知道，一旦露出弱点，就会被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咬得尸骨无存。”
林芷溪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她终于明白，他层层冰封之下，是怎样一片荒芜冻土。
那不是天生的冷酷，是无数次背叛和伤害后，用鲜血和孤独浇筑出的铠甲。
“那……苏雨晴呢？她说她父亲留了信给你母亲，可能和遗嘱有关？”林芷溪问。
陆辰轩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苏雨晴的父亲苏伯谦，是我母亲生前唯一信任的朋友，也是她的医生。母亲去世后不久，苏伯谦就举家迁居国外，前年病逝。”
“苏雨晴这次突然回国，主动接近，抛出‘信’的线索，本身就值得怀疑。她今天给你的笔记本，我初步看了，笔迹模仿得很像，但细节有破绽，是假的。”
“她和她背后的人，想用‘信’做饵，把我引进他们的圈套，或者离间我们。”
“她背后的人……是陆明哲？”林芷溪问。
“不止。”
陆辰轩的眼神更冷，“陆明哲没那个脑子策划得这么周密，也没那个能耐把手伸到国外苏伯谦那里。他背后，还有人。可能是我父亲，也可能是……别的，我还没查清楚的人。”
林芷溪感到一阵寒意。原来水这么深。
“那场大火……”她声音发紧。
“不是意外。”
陆辰轩斩钉截铁，“消防初步报告也指向人为因素。陆明哲干的，或者他指使的。这是警告，也是报复。因为我动了他南区物流园的项目，断了他不少财路。”
他走到林芷溪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仰头看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沉重
“林芷溪，你现在都知道了。这就是我身处的世界，肮脏，冰冷，充满算计和危险。”
“留在我身边，意味着要和这些看不见的敌人战斗，意味着你的家人也可能再次被牵连。苏雨晴有句话没说错，跟我在一起，很危险。”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微不可察的祈求：
“即使这样，你还愿意留下吗？”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声响。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两人之间这片沉重而真实的空气。
林芷溪低头，看着陆辰轩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温暖而有力。
就是这双手，在火场外支撑着她，在废墟中寻找她的母亲，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待她的答案。
她想起初见他时，他那冰冷的眼神和“契约”的提议
想起家宴上他无声的维护
想起书房里他失望却最终选择相信的目光
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吻
更想起刚才，他坦白一切时，眼中深藏的伤痛和孤独。
是的，危险，可怕，前途未卜。苏雨晴的离间，陆明哲的狠毒，未知的敌人，家人的安危……每一样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可是，如果离开他，她就能安全吗？陆明哲会放过她吗？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因为她离开就停止对她家人的觊觎吗？不会。
从她签下契约，走进他世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了。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早已做出了选择。
不是在火场外，不是在书房，或许更早，在每一次他冷着脸却做着维护她的事情时，在每一次读懂他冰冷外表下那颗同样会受伤、会孤独的心时，她就已经无法抽身了。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带着不确定的眼眸。
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暴风雨后洗净的天空。
“陆辰轩，”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我胆子其实很小，怕黑，怕高，怕父母出事，怕很多很多东西。”
她顿了顿，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细微波动，继续说：“但是，比起这些，我更怕一件事。”
“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喉咙有些发干。
“我怕离开你。”
林芷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怕回到那种，明明站在你身边，心里却隔着千山万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为你分担的状态。”
“怕看到你一个人扛下所有，自己却无能为力。怕……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你。”
陆辰轩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
“你说你的世界肮脏冰冷，充满危险。”
林芷溪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勇敢，“可我的世界，在遇到你之前，也只是为生计奔波，平淡普通。”
“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波澜壮阔，也让我尝到了牵挂一个人、想要和一个人并肩而行的滋味。”
“危险，我们一起面对。敌人，我们一起打倒。”
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不知道能帮你多少，但我会学，会努力，不会再擅自行动给你添乱。我会站在你身边，不是躲在你的身后。这是我的选择，陆辰轩，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谁的逼迫。”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句话：
“所以，别想赶我走。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或者……你的心里，真的有了别人。”
最后半句，她说得有些艰难，但眼神依旧执拗地看着他，等待他最终的判决。
陆辰轩久久地凝视着她。女孩的眼睛像最清澈的湖水，此刻清晰地倒映出他震惊、动容、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复杂情感。
她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劈开他心中冰封的荒原，又像一股滚烫的暖流，汹涌地冲刷着他坚固的心防。
从来没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不带任何目的地，选择他，拥抱他，甚至愿意踏入他充满荆棘的世界。不是为了陆氏，不是为了他的身份，仅仅是为了“陆辰轩”这个人。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发间，呼吸灼热而急促。
“林芷溪……”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承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从今往后，你是我陆辰轩的人。你的战场，就是我的战场。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任何人，再想动你们一根头发，我就要他百倍、千倍奉还！”
这不是情话，是誓言。带着血腥气的、战士的誓言。
林芷溪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激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闭上了眼睛，用力回抱他。
“嗯。”她轻声应道，无比安心。
这一刻，契约彻底作废。某种真实而强大的联结，在伤痕、坦诚和共同的选择中，牢不可破地建立起来。
不知相拥了多久，陆辰轩才缓缓松开她，但手依旧揽着她的腰。他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些，但眼神更加深邃锐利。
“有件事，”
他看着她，语气重新变得冷静，“我需要告诉你。陆明哲那边，可能还会有后续动作。火灾只是开始。他今天……给我发了点东西。”
林芷溪的心一提：“什么？”
陆辰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关于那张照片和亲生父亲的猜测，太过惊悚，也太过危险。
他知道，此刻告诉她，只会让她更添忧虑，甚至可能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如果对方知道她已经知晓这个秘密。
“一些挑衅和威胁。”
他最终选择了简化，“他想用你家人逼我就范，或者离间我们。放心，我会处理。”
“你这几天，就在这里陪伯父伯母，医院内外我都安排了人，很安全。小浩的学校那边，我也打了招呼，会特别留意。”
他没有提短信和照片的事。不是不信任，而是保护。有些黑暗，他需要先独自去面对和厘清。
林芷溪看出他有所隐瞒，但既然他选择不说，她便不问。
她相信他，也相信他现在不告诉她，一定有他的理由。“好。你自己也要小心。”
陆辰轩点点头，抬手看了看腕表。“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晚点再过来。”
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不带情欲，却充满了珍视和承诺的意味。“等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病房，步伐沉稳，背影却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肃杀。
林芷溪走到窗边，看着他坐进楼下等候的车里，车子驶入夜色。
她抚摸着刚刚被他吻过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坚定，也有对未来的隐隐担忧。
但她不后悔。既然选择了与他并肩，那么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一起去闯。
而此刻，驶向陆氏集团的车上，陆辰轩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彩信。
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容，旁边那个陌生却让她露出幸福表情的男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最深处。
亲生父亲？不是陆鸿振？
那他是谁？母亲的信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苏雨晴和陆明哲，又是如何得到这张照片的？他们想用这个秘密，换取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都化为了冰冷的决心。无论真相如何，无论敌人是谁，他都要查清楚。
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现在将他视为唯一依靠、勇敢地选择留在他身边的女孩。
他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帮我查两个人。”
“第一，照片上这个男人，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信息，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
“第二，查苏伯谦去世前后，苏雨晴所有的通讯记录和资金往来，特别是和国内的联系。要快，要隐蔽。”
挂断电话，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眼神幽深如古井。
暴风雨前的宁静，已经结束。真正的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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