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三月,春意已经在空气中迷漫,充斥在各个角落.院子里桃树舒展着腰肢,粉白的花瓣纷纷落下,把春意带进了半开的窗子,点缀在她刚刚梳理好的长发上.
张竹筠坐在窗边的梳妆台旁,仔细勾勒纤长的眉毛.又在桌上的几只口红里挑选出颜色最艳的一支,把她那樱桃小口衬得更加俏皮.她对着镜子嘟了下嘴,满意地笑了.
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才七点钟.她趴在窗边,伸出脑袋,向大门的方向望去,期待着老爷车的出现.
今天是看社戏的日子,是张竹筠一年中最盼望的日子之一,因为这一天,她可以坐上老爷车出远门,边与阿姐嬉笑边看窗外的风景.
"咚咚",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
是父亲
"父亲找小女有何事?"张竹筠跪在父亲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你帮我要这些药给林先生送过去,大家都还有事要忙."
"是."张竹筠接过父亲手中的纸袋,起身下了楼.
这林先生名叫林永,出生于法国巴黎,是一个中法混血儿.18岁选择了中国国籍,在上海的法租界开了一家西餐厅,生意兴隆.他对中国文化十分痴迷,尤其是对中医药,经常光临张家的张记堂中医馆,和父亲已经是老朋友了。今早打电话给张记堂的老板张顺生,也就是张竹筠的父亲,叫他托人送去一些治过敏的药.
法租界距张记堂并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
可张竹筠刚迈进法租界,原本万里无云的天上却突然来了几片乌云,随着一阵凉风袭过,雨点便吡哩叭啦地掉了下来,随后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几声雷鸣.
"什么鬼天气!"张竹筠嘟嚷了一句,用衣袖盖住装药的纸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走到林永家门口时,衣衫几乎全都打湿了,料山峭春风吹过,惹得她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迈上台阶,抖了抖身上的水,按响了门铃.
"哎呀是张小姐啊!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暖和暖和."
"不必了,我一会还要出门看社戏.这是您的药."张竹筠把药递给林永,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么大雨,社戏也该取消了.快进来吧,别凉到了."
见张竹筠犹豫,林永赶紧补了一句:"我给张老板打电话说一声,这样他定不会责罚你。"
张竹筠回头看了看从屋檐倾泻而下的水帘,点了点头,跟着林永进了屋.
"请坐."林永安排她在客厅坐好,转身去浴室给她拿了条毛巾.
"感谢."张竹筠接过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想喝点什么?红茶,柠檬茶还是可乐."
"随意好了."其实她对这些西洋货并不感兴趣.
"永哥,给我来瓶可乐,多加冰块."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是不是家里来客了?"
"是张记堂的张小姐,给你送过敏药来了,恰赶上下雨,来家里躲一躲.”
"感谢张小姐,这一到春天,花花草草都出来了,整的我贼刺挠,"随着一阵脚步声,楼梯口出现了一个男孩,年纪与张竹筠相仿。身着浅蓝色的中山装,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一派学者风范.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吃这过敏药,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男孩大方地在张竹筠对面坐下,询问到.
"嗯,不能吃寒凉辛辣的食物,还有不要碰烟酒." 张竹筠垂下眼,不敢直视那个男孩的眼睛。
"永哥!内个冰块不要放了!"男孩冲厨房喊了一声,然后转头冲张竹筠嘿嘿一笑"才疏学浅,见笑了."
"无妨."张竹筠摇摇头,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男孩见她有些害羞,便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看他手中的书。
男孩看书时一言不发,时不时还用手里的铅笔在上面圈画些什么,一会会心一笑,一会又摇头叹息,像是走进了书中的世界。
看他这般,张竹筠猜想这书中的内容一定是极其有趣的,边擦着头发,边从侧面偷偷地看着。
那是一本很薄的书,有点像姐姐之前偷买的时尚杂志.张竹筠家里可没有这样的书,全都是一些厚厚的硬壳书,侧面还缝了很多根线.
她很想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里面又会写些什么内容,在哪里可以买到.但面对林先生家这陌生的男孩,她觉得难以启齿。
男孩好像是发觉了她的目光,抬头看向对面的沙发。
张竹筠连忙低下头。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
"张小姐也喜欢读书的吗?"男孩的话打破了沉默。
张竹筠羞涩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最近在读些什么?"
"昨日刚读完《易经》."
"哦!这可是本好书,但我未曾读完过.不过嘛……”男孩稍作停顿,“这书里的,可比它有意思多了。”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满眼期待地等待着男孩继续说下去。
"这里是一些新东西."
"新东西?"
"对,新东西."
张竹筠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溢满了求知若渴。
“想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男孩神秘地说:“这可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说吧,我不告诉别人。”张竹筠对新东西的好奇已经远超了她在陌生男孩面前的拘谨。
男孩把书递到了她的眼前。
张竹筠扫了一眼男孩递来的书,上面有几个醒目的大黑体字:论"德先生"与"赛先生".
"这是……两个人吗?"
"不是,是民主和科学."
"民主……科学…."张竹筠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好奇心如藤蔓般在她心中蔓延。
“这是什么意思?”
"德先生和塞先生,还有其它的新东西,都是能改变世界的东西."
"有了它们,女孩子也可以随意外出,可以挑选自己心仪的小伙子了,再也不怕被父亲说是赔钱货了."
张竹筠瞪大了眼睛。这是多么令她渴望而又不敢想的事啊,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男孩在骗她,可男孩认真的模样,却又实实在在的告诉她,这都是真的。
男孩翻动书页,指了张照片给她看。
照片中是一个女孩,正目光坚定地读着手中的演讲稿,她的头发,只到肩膀处。
“她剪了头发!”从小就被教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张竹筠,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过几日我也要剪。”男孩说。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行的。”
“这本书哪里有卖?”
"这可不好买!"男孩回答。"这都是我老师给我弄到的."
"那好吧."张竹筠有些失望"那有没有类似的?”
男孩突然笑了。
张竹筠有些发蒙地看着他。
“可塑之才!”
张竹筠刚想继续追问,门铃就响了起来。
“青竹!回家了!”门外是女佣人的大声催促。
“马上就来!”张竹筠大声回应,随后小声对男孩说:“我得赶紧走了,请你快点说哪里能弄到这种书?”
“我这里。”男孩把书合上,卷起来塞给张竹筠,又叮嘱到:“别给别人看,看完来找我换新的。”
张竹筠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门外是女佣不耐的催促,手心里是那本滚烫的书。她看着男孩鼓励而清澈的眼神,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飞快地将书卷紧,塞进了袖袋最深处。
“……我晓得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袖中的重量很轻,却像在她十六年平静如水的生命里,投下了一颗鹅卵石,惊动了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