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赏赐和几句随口夸赞，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终究荡到了御前。
这日晌午，宋昭雪正埋头清洗一大盆冬笋，指尖在冰凉的井水里泡得发白起皱。张管事却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与一丝亢奋。
“快！快别洗了！赶紧收拾收拾，皇上传召！”他声音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杂役、帮厨，甚至几个正在指点江山的大师傅，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宋昭雪身上。有惊愕，有羡慕，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
御前传召？一个最低等的烧火丫头？
宋昭雪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皇帝？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最高权力的男人？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指尖冰凉。
“公公，可知陛下传召奴婢，所为何事？”她强自镇定，声音却难免带上一丝颤音。
张太监跺脚：“我的小祖宗，这我哪敢问！是御前的高公公亲自来传的话，快些吧，耽误了时辰，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宋昭雪不敢再问，匆匆整理了一下鬓角散落的发丝，拍了拍身上的柴灰，跟着张管事，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御膳房。
通往御书房的路，漫长而肃穆。朱红宫墙，琉璃瓦顶，汉白玉栏杆，一切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引路的小太监步履无声，宋昭雪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御书房外，檀香袅袅。通报之后，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角。
宋昭雪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走了进去，依着宫规，跪伏在地：“奴婢宋昭雪，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顶上方，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笼罩在整个空间。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才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宋昭雪依言微微抬头，视线谨慎地停留在前方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之下，不敢逾越半分。
景和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打量着下方跪着的宫女。年纪很轻，身形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装，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脖颈纤细，姿态倒是恭谨。
“太后娘娘近日凤体康健，胃口渐开，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闻，这其中亦有你一份功劳？”
宋昭雪心念电转，叩首回道：“回陛下，奴婢惶恐。太后娘娘凤体安康，乃是上天庇佑，陛下孝心感天，御医医术高明，奴婢微末技艺，不敢居功。”
这话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捧了皇帝和太后。
景和帝似乎几不可查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倒是会说话。朕尝过你那‘拔丝黄金果’，确有几分新奇。今日朕有些积食，胃口不振，御膳房呈来的东西都嫌油腻。你，可能做点清爽的来？”
这不是询问，是考题。
宋昭雪大脑飞速运转。皇帝积食，胃口不振，要清爽的……不能是普通的清粥小菜，必须有足以打动龙颜的巧思，但又不能过于复杂张扬。
她忽然想起前世在某个江南菜馆吃过的一道点心，以及一道看似简单却极考验功力的汤品。
“回陛下，”她声音清晰起来，“奴婢或可一试。需新鲜虾仁、猪肥膘、荠菜（或时令青菜）、鸡蛋清、高汤，以及一些常见调料。”
食材不算稀奇，景和帝点了点头，示意旁边侍立的高公公去准备。
御膳房的人效率极高，不过一刻钟，所有食材和一口小灶便被搬到了御书房外的廊下。显然，皇帝是要她当场制作。
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宋昭雪摒除杂念，挽起袖子，净手后，开始处理食材。
她先将新鲜虾仁和少量猪肥膘放在一起，用刀背细细捶打成茸，期间加入少许姜汁、盐和一点点的糖，反复摔打上劲，直到虾胶变得晶莹剔透，黏性十足。这是“虾饺”的馅料基础，但她要做的并非广式虾饺。
接着，她将荠菜焯水，挤干水分，切成极细的末，拌入虾胶中，增添一抹清新的色泽和口感。
然后是最关键的一步。她取少量虾胶，在掌心搓成圆子，然后用一把薄而小的勺子，蘸了水，极其巧妙地将圆子边缘碾薄，如同制作小碗一般，中间厚，四周薄，形成一个个碧绿中透着粉嫩、形似“荷包”的小点心胚子。这便是她灵机一动，想做的“荠菜虾茸荷包”。
另一边，她取几个鸡蛋，只留蛋清，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飞速搅打，直到蛋清变成蓬松雪白的泡沫，能立住筷子。然后在泡沫中混入极细的、过滤掉渣滓的鸡茸和剁碎的火腿末，轻轻搅匀。
烧开一锅清澈见底、调味极淡的高汤，保持微沸。她用勺子将混合了鸡茸火腿的蛋清泡沫，一勺勺舀入微沸的汤中。蛋清泡沫遇热迅速凝固，形成一朵朵洁白如云、轻盈若絮的“云朵”，漂浮在清澈的汤面上。云朵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色火腿末，如同雪中红梅。
一道是巧夺天工的“荠菜虾茸荷包”，一道是清雅至极的“鸡茸云片汤”。
当两样点心并一碗清汤被高公公小心翼翼地呈到御案上时，景和帝的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那“荷包”造型别致，小巧可爱，薄如蝉翼的外皮隐约透出内里碧绿粉嫩的馅料，诱人至极。而那碗汤，更是清可见底，唯有几朵“白云”悠然漂浮，不见半点油星，香气却清幽绵长。
他先舀起一个“荷包”送入口中。外皮极其爽滑弹牙，轻轻一咬，内里饱满的虾茸馅瞬间迸发出极致的鲜甜，荠菜的清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腻感，口感层次丰富无比。
他又尝了一口“云片汤”。汤味清鲜醇和，那“云片”入口即化，带着蛋清的柔滑和鸡茸火腿的咸鲜，仿佛将鲜味化入了无形之中，抚慰着积食后不适的肠胃。
景和帝没有说话，但他舒展的眉头和明显放缓的进食速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将一小碟“荷包”和那碗汤用了大半，方才放下银箸。
“你叫宋昭雪？”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淡漠。
“是，陛下。”
“这手艺，跟谁学的？”
宋昭雪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她不能说是前世学的，更不能胡诌一个不存在的师傅。
她再次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真诚：“回陛下，奴婢……奴婢也不知。自前些时日病了一场后，脑子里便时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做法，奴婢只是凭着感觉胡乱尝试，幸得太后娘娘、陛下不弃，未加怪罪……”
她将一切推给了那场几乎要了原主性命的风寒，推给了“病后”的福至心灵。这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虽显离奇，却也并非完全无法理解。
果然，景和帝沉吟了片刻，并未深究。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有些奇特的厨艺天赋，远比背后有什么复杂势力更让人放心。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心思奇巧，于膳食一道，确有天赋。留在御膳房做个杂役，倒是埋没了。”
宋昭雪的心猛地一跳。
只听皇帝继续道：“传朕旨意，擢升宋昭雪为尚膳监掌司，专司朕与太后日常点心羹汤。一应用料，可随时支取。”
尚膳监掌司！虽只是正八品，却是有了品级的女官！脱离了最低等的杂役身份！更重要的是，“专司朕与太后日常点心羹汤”，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恩宠！“一应用料，可随时支取”，更是给了她极大的发挥空间！
巨大的惊喜砸得宋昭雪有些发懵，她连忙叩首谢恩：“奴婢……臣，谢主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信重！”
“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朱笔。
宋昭雪强压着激动的心情，恭敬地退出了御书房。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被外面微冷的空气一激，她才恍然回神，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宋昭雪，一个穿越而来的打工仔，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终于凭借着自己的手艺，撬开了第一道晋升之门！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宫廷。
当宋昭雪回到御膳房时，迎接她的，是张管事近乎谄媚的笑容，以及所有人或真或假的恭贺与敬畏。
“宋掌司！恭喜恭喜！下官早就看出您非池中之物……”张太监点头哈腰，与从前判若两人。
宋昭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很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皇帝的赏识之上，如同空中楼阁，并不牢固。
她如今有了独立的、小小的值房，虽然依旧简陋，却不再需要与众多杂役挤在一起。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了质子宫那边。
今日被皇帝传召，耽搁了许久，送去质子宫的晚膳，怕是又要迟了。
不知那位敏感又骄傲的质子殿下，这次又会如何反应？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晋升是好事，但也意味着她将被置于更多人的目光之下，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而顾怀瑾那边……她揉了揉眉心，感觉有些棘手，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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