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往·鉴

当军训回忆的阴影与平日那些古怪的细节叠加在一起，乙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她仿佛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仍在与甲、丙如常相处，另一个却被迫抽离出来，以一种冷酷的视角，重新检视她们长达九年的、她曾视若珍宝的友情。

怀疑如同一道冰冷的闸门，将乙与现在隔绝开来，却让她记忆的洪流愈发汹涌。在确认了那个可怕的猜想后，往昔九年的点滴，不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变成了需要重新审视的、布满疑点的证据链。

她的思绪飘回到八岁那年。

那时，甲和丙已经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甲总是沉默而警惕，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而丙则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耀着她。乙是被她们之间那种纯粹的、密不可分的气场所吸引，鼓足了勇气，才怯生生地主动靠近，问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是丙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而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不像个孩子，带着一种审视，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从此，她们成了三人行。

乙关于甲的很多认知，确实都来自丙。是丙告诉她，甲和她是四岁就在幼儿园认识的，甲那时候就不太合群，只有丙能靠近她。是丙带着心疼又骄傲的语气说，甲有洁癖，别人碰都不能碰，但可以和她手拉手，可以分吃一个冰淇淋。是丙，在甲九岁那年因为一次说不清缘由的决绝断交而被全班孤立时，坚定地站在了甲身边，成为了她唯一的世界。

而乙，当时也是孤立甲的人群中的一员，因为害怕被排挤。这件事，成了乙心底一道小小的、不敢触碰的伤疤，也是她对甲总带着一丝微妙愧疚和后来加倍弥补的缘由。

也只有丙，能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抱怨甲“没人道主义”，理性得可怕。也只有丙，能毫无障碍地接受甲那些“奇怪”的习惯——鞠躬，跪坐，手表戴内侧——并为之找到最合理的解释：“她就是这样独特的一个人呀。”

乙清晰地记得，无数个午后，她和丙趴在一起看漫画、聊着班级趣闻，而甲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沉浸在她那些厚重的历史或政治书籍里。偶尔甲会抬起头，看着和丙笑作一团的乙，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或许是羡慕，或许是别的什么。当甲试图加入她们关于流行话题的讨论时，那种生硬的、仿佛在背诵资料的隔阂感，又会立刻浮现。

而甲和丙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无声的禁区。她们可以分享一切零食，可以头靠着头睡觉，甲会记得丙所有的喜好，会在丙生病时露出罕见的慌乱和无比的耐心。但一旦话题触及历史、政治、军事，那种亲密无间便会悄然凝固。丙是不感兴趣，而甲，则是主动地、巧妙地绕开。那是她们十几年友情中，唯一一片无法共享的思想领地。

原来，那片禁区，就是甲真实世界的边界。

乙曾经那么羡慕甲和丙之间那种坚不可摧的联结。甲对丙的宠溺，是实实在在、突破她所有原则的。那是甲冰冷外壳下，唯一鲜活的、像是“人”的部分。

可现在，乙明白了。

那份独一无二的宠溺，或许是真的。但这份“真”，是甲在漫长而孤独的伪装中，唯一允许自己保留的“人性泄洪口”。丙是她的情感锚点，是她用来提醒自己尚且是“人”的坐标。而其他所有，包括她乙，包括“星火”小组，都只是她任务的一部分。

九年的友情，那些一起熬过的夜，一起分享的秘密，一起畅想过的未来……有多少是真实的温度，有多少是冰冷的表演？

乙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叫“甲”的朋友。她失去的，是整整九年，她视为珍宝的、所有的旧日光影。那些光与影，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露出了背后冰冷而坚硬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