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六点半。
林知夏把车停在父母家小区的老旧车位里，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整天的疲惫和即将面对的纷扰都压进肺腑深处。副驾驶座上，电脑包的带子滑落，露出里面文件夹的一角，上面印着“星辉广场项目最终评审稿”的字样。
手机屏幕亮起，是团队小张发来的消息：“夏姐，评审会的PPT我已经发你邮箱了，你再过目一眼，明早八点半，加油！”
知夏回了个“OK”，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终究还是给母亲发了条微信：“妈，我到楼下了，马上上来。”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像是按下了某个场景切换的开关。那个在职场上杀伐果断、冷静自持的林总监，必须暂时下线。取而代之的，是林家的大女儿，林知夏。
她理了理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白色西装套裙，拎起后备箱里那两样沉甸甸的“贺礼”——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高档保健品，和一盒用红色丝带系着的飞天茅台，走进了那栋熟悉的旧式居民楼。
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的油烟味，混杂着某种属于“家”的、温暖又逼仄的气息。当她用钥匙拧开家门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红烧肉甜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带是暖黄色的，像一层薄薄的蜜糖，将整个空间包裹起来。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油亮的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色泽诱人的可乐鸡翅……正中央，一个硕大的水果蛋糕盒安静地立着，上面系着和茅台同款的金色丝带。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像一张精心调过色的“全家福”照片，团圆的滤镜拉到了最满。
“哎哟，知夏回来啦！”母亲系着围裙，笑容满面地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快洗手，就等你了！”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闻声只是回头瞥了她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又转了回去。
知夏换鞋时，眼角的余光扫过餐桌。她带来的那两样东西，被母亲“不经意”地放在了餐桌下方的空隙里，与周围的杂物堆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她的弟弟，林宇航，正大喇喇地坐在主位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用脚勾着凳子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空手而来，却像是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
“姐，好久不见，又瘦了。”宇航终于放下手机，抬头看见她，习惯性地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新剪了头发，发梢打着精致的造型，手腕上那块银色的浪琴手表在暖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那是他新交的女友送的礼物。
知夏的肩膀被他拍得一僵，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最近忙。你呢，看起来精神不错。”
她将电脑包轻轻放在门边的玄关柜上，那个位置，既能让她一眼看到，也方便她随时拎走。这是她给自己留的退路。
宇航的内心OS轻快又笃定：「待会儿提房子的事，看她心情不错，应该挺好说话的。」
而知夏的内心，则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今晚只想吃完蛋糕就走，明早八点半，项目评审。」
母亲终于解下围裙，在饭桌边坐下，她刻意将知夏买的那只波士顿龙虾——最大的一只，夹到了宇航的碗里，嘴里念叨着：“宇航多吃点，你工作辛苦。知夏在公司吃得好，不差这一口。”
她的目光掠过长女的脸时，有0.5秒的微小停顿，那是一种混合着心虚、试探与理所当然的复杂眼神。知夏捕捉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坐下，拿起筷子。
父亲全程沉默，他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剥好的花生米，他一颗一颗地剥着，将饱满的果仁推到儿子手边，而把干瘪的壳，推到了知夏的方向。他甚至没有看女儿一眼，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食客。
这种“不作为”，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明了家里的立场。
家宴，在母亲一句“来，一家人齐齐整整最好，我敬大家一杯！”的祝酒词中，正式拉开序幕。
知夏端起杯子，和母亲碰了一下，又和宇航碰了一下，父亲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杯。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果汁，那股甜腻感顺着喉咙滑下，心里却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自欺欺人的温馨。或许，今晚会平安度过。
然而，这温馨的表象，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的宁静，一个巨大的、反向的flag。
“姐，”宇航嚼着龙虾肉，状似无意地开了口，“你一个人住那140平，也太奢侈了吧？空荡荡的，多冷清。”
知夏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以为这只是弟弟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玩笑，便随口应付：“还行，住着舒服。”
“那多浪费啊。”宇航立刻接话，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你看，我跟我女朋友也谈得差不多了，她家那边……嗯，你知道的，总得有个婚房。要不，等我结婚，先借你那房子住一阵？”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知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抬起头，对上弟弟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开始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句玩笑。但多年的习惯让她选择回避：“你先自己看房，结婚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母亲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像是在打趣，“借什么借，多见外。亲姐弟，直接过户给他算啦！你弟都把户型图发给装修公司了，就等你点头签字呢！”
“过户”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入知夏的耳膜。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她猛地看向母亲，那张堆着笑容的脸，此刻显得无比陌生。再看向父亲，他依旧在剥花生，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电视里的一句无关对白。
原来，他们不是在试探，而是在通知。
原来，他们已经提前规划好了一切，户型图、装修公司……万事俱备，只欠她这个“房主”点头。她不是被征求意见的家人，而是他们计划中需要攻克的最后一个关卡。
胸口像是被一块湿冷的毛巾堵住，闷得发慌。
“妈，你说笑了。”知夏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试图用“玩笑”这个词，将这赤裸裸的掠夺重新包装起来，“那房子是我辛辛苦苦赚钱买的，还有贷款呢。”
“哎呀，贷款你还就是了，我们宇航不是要结婚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的不就是宇航的？”母亲挥了挥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正好，你弟媳视频来了，快，跟她打个招呼，她正要谢谢你送的大房子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知夏措手不及。
母亲的手机屏幕亮起，一个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的女孩出现在屏幕里。“阿姨好！宇航哥！咦，这位是……”
“是知夏，你姐！”母亲立刻把手机镜头对准了知夏，屏幕瞬间被知夏那张错愕又僵硬的脸占满，“快叫姐姐！你姐正高兴呢，说要送我们一套婚房当大礼！”
“真的吗？姐姐！你太好了！谢谢姐姐！”屏幕里的女孩立刻夸张地捂住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语气，仿佛那套房子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知夏身上。宇航期待，母亲催促，父亲默认，甚至连手机里的“未来弟媳”都在用无声的笑脸施加压力。
她像一个被推到聚光灯下的演员，所有人都等着她念出那句早已写好的、名为“同意”的台词。
知夏感觉自己的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像一副劣质的面具。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转，却被这无形的舆论巨网死死缠住。
“先吃饭，先吃饭，菜凉了。”一直沉默的父亲终于开了口，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排骨放进知夏碗里，动作笨拙而生硬。
这句看似是打圆场的话，实则是给逼宫按下的暂停键，是缓冲，也是最后的通牒。他在用行动告诉她：别闹了，先忍下来，饭后再说。
但知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胸口那股闷气化作了尖锐的刺痛，她缓缓地、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被刻意营造的热闹氛围中，这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场饭局上，用行动表达了无声的抗拒。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宇航则是不满地皱起了眉。
饭桌上的气氛，从虚伪的热络，跌入了冰点。
没人再说话，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那块被父亲夹到知夏碗里的排骨，油光锃亮，却像一块烙铁，让她觉得恶心。
蛋糕终于被端了上来，蜡烛点燃，三十几根火苗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跃。
“许个愿吧，祝我生日快乐，也祝我们宇航早日有新家！”母亲笑着，将一把银色的蛋糕刀递到宇航手里，“宇航，切第一块，给你姐，她今天最辛苦！”
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动作。母亲让儿子，用“分蛋糕”这个代表着恩赐与分享的权力，来“安抚”女儿。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你看，我们都想着你呢，吃了这块蛋糕，你就该“吃人嘴软”，答应我们的要求。
宇航笑着接过刀，切下一块巨大的蛋糕，堆满了奶油和水果，用盘子递到知夏面前，笑容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炫耀：“姐，给。”
知夏看着那块甜腻的蛋糕，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蛋糕甜不甜，得看吃的人心里有没有鬼。而她心里，早已被这场名为“亲情”的掠夺，搅得一片冰凉。
她没有拿起叉子，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蛋糕。
宇航见她不动，以为她还在闹别扭，几杯啤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半醉半醒地站起身，拿起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姐，就这么说定了！”他拍着桌子，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定调，“下周，你抽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房管局，把手续办了！”
母亲立刻笑着附和：“对对对，早办早安心！”
父亲则拿起一颗花生，剥开，将果仁丢进自己嘴里，发出了清脆的咀嚼声，那是无声的默认。
三人一唱一和，将这场“玩笑”推向了高潮，也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温情。
客厅里，只剩下蛋糕上摇曳的烛光，和三人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
知夏没有看他们。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一寸寸地扫过母亲得意的脸，弟弟嚣张的脸，最后落在父亲那张麻木不仁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慢条斯理地抽出纸巾，擦了擦根本没沾上油渍的嘴角，动作优雅而决绝。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房子的事，谁答应的，谁去过户。”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拎起玄关柜上的电脑包，站起身。
仿佛是命运的巧合，就在她起身的这一刻，蛋糕上的蜡烛，因为一阵穿堂而过的风，齐刷刷地熄灭了。
满室的光亮，瞬间暗淡下来。
那张原本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变得扭曲而难看。
知夏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镜头定格在她决绝的背影上，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屋内一室的错愕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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