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我缩在墙角,身上裹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袄,袖口烂得能看见冻得发紫的手腕,怀里揣着半块从包子铺门口捡来的冷馒头——那是我一天的吃的。我刚满六岁,爹娘半个月前得了病,没几天就不见了。邻居阿婆心好,给我裹了件旧棉袄,指了个能挡风的破庙,可阿婆自家也难,顾不上天天管我。我就捡别人扔的剩菜、啃冻硬的窝头活着,小脸冻得通红,鼻子下面挂着两串鼻涕,却不敢哭——一哭,眼泪冻在脸上更疼,还会没力气。
这天我正蹲在墙根抠桃核上的肉,忽然听见叮当响。抬头一看,不远处停了辆青布马车,车帘掀开,下来个穿花锦缎袄子的妇人,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柳娘。她捏着个金闪闪的暖炉,目光扫过来,一下就落在我身上。
“哟,这墙根怎么缩着个小叫花子?”柳娘声音又亮又尖,迈着小碎步走过来,蹲下身时,我看见她眼底扫过我的模样,还听见她跟旁边跟着的丫鬟嘟囔:“你瞧这丫头,虽说脏了点,底子倒好。小脸是周正的鹅蛋形,皮肤是没经日晒的嫩白,就是被风刮得裂了点;那双杏眼才叫打眼,又大又亮,像浸在雪水里的黑琉璃,缩着的时候还透着机灵;睫毛密得很,尖上沾着霜花,眨眼时跟小扇子似的;鼻子小巧,嘴唇天生带粉,冻紫了也藏不住软嫩——倒是块学舞的料。”
我听不懂“学舞的料”是啥,只攥紧了手里的桃核,指节都泛了白,怕她下一秒就皱着眉赶我走。可柳娘没凶我,反而用暖炉轻轻碰了碰我冻硬的手,那点暖意透过布料传过来,我却不敢动,只低着头听她问:“小丫头,你爹娘呢?是没了还是跑了?没地方去啦?”我抿着嘴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一开口就掉下来。柳娘又看了我一会儿,说:“跟我回玉音坊吧,有热饭吃,还能学本事,总比在街头冻成小冰棍强。”
我没懂“学本事”是啥,却死死抓住了“热饭吃”三个字。这半个月我天天饿肚子,冷馒头啃得嗓子发疼,听见这话,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大得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抬起头,用沾着水汽的眼睛望着柳娘,小声问:“真……真的有热饭吃吗?”柳娘被我逗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指尖带着暖炉的温度:“有,不光有热饭,还有棉袄穿。”
我攥着桃核的手松了松,跟着柳娘往马车走。路过包子铺时,她还停下买了个热乎的肉包子给我。我捧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啃,肉汁沾在嘴角,香得我差点哭出来——这是爹娘走后,我吃的第一口热乎肉,也是第一口带着油香的东西。
进玉音坊那天,柳娘让人给我洗了澡、换了件半旧的粗布袄子。我站在铜镜前,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白白净净的,那双杏眼亮得吓人,连冻紫的嘴唇都恢复了粉嫩嫩的颜色。坊里的老琴师路过,忍不住停下脚,叹着气说:“这小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好好教将来定有出息。”
柳娘正好从旁边过来,听见这话,撇了撇嘴,却没反驳老琴师,反而跟身边的张嬷嬷说:“可不是嘛,我当初第一眼就瞧着她骨相好,眼神亮,学舞就得要这样的灵气。就是现在还小,得先磨磨性子,从杂活干起,别养出懒毛病。”我站在旁边,偷偷把老琴师的话记在心里,又听见柳娘说我有“灵气”,心里悄悄暖了点——原来我也不是只会捡剩饭的小叫花子。
也就是这天,我见到了林薇薇。她比我小一岁,才五岁,站在柳娘房门口的台阶上,像个裹在糖霜里的小娃娃。皮肤白得像刚揉好的糯米面团,透着粉嫩嫩的光,一点都没有风吹日晒的糙气;眼睛特别大,是圆圆的杏眼,眼尾微微往上翘,睫毛软乎乎的像小刷子,一眨眼睛时,眼底的光软得能化了人,看着特别甜。她穿的衣服也好看,是鹅黄色的软缎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浅粉色的桃花,针脚细得像真的花瓣;下面配着同色的百褶裙,裙角还缀着小小的银铃,走一步就“叮铃叮铃”响;头上梳着双丫髻,每个发髻上都系着鹅黄的丝带,还别着一颗小小的珍珠花簪,阳光一照,珍珠还会反光——比坊里其他学徒穿的粗布衣裳精致多了。
可她不跟任何人说话。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学徒凑过去,想跟她分享手里的糖糕,她却扭头躲开,还冷冷地盯着人,连嘴角都没弯一下。直到看见柳娘,她立马变了样,小碎步跑下台阶,伸手拽住柳娘的衣角,声音却跟她的模样一点都不搭——不是小丫头该有的软嫩声,反而粗粗的,像被风吹哑了似的,却透着股黏糊糊的娇劲儿:“柳娘,你刚才去哪啦?我在房里等你好久啦,都没人跟我玩。”
柳娘原本皱着的眉,一看见她就松开了,还伸手把她往身边拉了拉,用暖炉碰了碰她的小手,语气都软了不少:“薇薇乖,柳娘去看新来的丫头了。外面风大,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冷不冷?要不要让张嬷嬷再给你添件袄子?”
林薇薇把头往柳娘胳膊上靠了靠,小手还攥着柳娘的衣角不放,声音还是哑哑的,却更黏人了:“不冷,有柳娘在就不冷。我刚才听见老琴师夸那个新来的,柳娘,她有我乖吗?她会跳你教我的《桃花舞》吗?”
“她哪有我们薇薇乖。”柳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眼神里满是我没见过的温柔,她还不会跳舞呢,得先学基础。我们薇薇可是早就会转圈圈了,跳得比谁都好。说着,她还从袖袋里摸出块桂花糖,剥了糖纸递给林薇薇:“刚从巷口糖铺买的,你最爱的桂花味,快吃吧。”
林薇薇接过糖,笑得眼睛都弯了,把糖含在嘴里,又往柳娘身边凑了凑,小声说:“柳娘,我想让你教我新动作,不要让别人看。”
“好,等会儿我就去你房里教你。”柳娘揉了揉她的头发,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走的时候还回头跟张嬷嬷说:“把薇薇的暖手炉再热一热,别冻着她。”林薇薇走在柳娘身边,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然后就跟着柳娘进了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知道柳娘对我已经很好了,给我地方住、给我热饭吃,可我还是忍不住羡慕林薇薇——她能靠在柳娘身边撒娇,能让柳娘笑着给她买桂花糖,还能让柳娘专门教她跳舞。我摸了摸怀里还没吃完的半块馒头,又想起柳娘说我“有灵气”,心里又慢慢踏实了点:没关系,我可以好好干活,偷偷学跳舞,说不定以后柳娘也会教我呢?
后来柳娘真没让我立马学舞,只让我当小杂役。每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柳娘的大嗓门叫醒:“丫头!还睡?院子都没扫呢,想挨揍是不是?”我赶紧爬起来,拿着比我还高一点的扫帚扫院子,把琴房里的琴擦得干干净净,还要整理其他学徒的舞衣。等学徒们开始练舞时,我才能站在最后一排,偷偷跟着学动作。林薇薇就站在最前面,柳娘会专门走到她身边,帮她纠正手势,还会轻轻扶着她的腰教她转圈,时不时帮她理理被风吹乱的裙摆。要是林薇薇看见我偷偷学,就会停下动作,哑着嗓子跟柳娘说:“柳娘,她怎么总偷着学呀?是不是不好好干活?”柳娘就会瞪我一眼,大声说:“丫头!还不快去把舞衣叠好,在这凑什么热闹!”
我赶紧跑过去叠舞衣,心里有点难过,可又不敢说什么。坊里人都喊我“丫头”,没人问我的名字,我也没提。柳娘偶尔跟张嬷嬷说起我,还会说“那丫头眉眼是真俊,就是性子太闷,干活倒还算勤快”。我听见了,就会把活干得更仔细点。其实我不在乎有没有名字,也不在乎柳娘是不是像对薇薇那样对我,只要能留在玉音坊,有热饭吃、能偷偷学跳舞,我就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