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
许妍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稿,父亲当年在专业领域的地位举足轻重,于一鸣说父亲去世,实验室解散后,化学界在这个方向上的研究停滞了几年。
当年污蔑父亲的人,以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在国外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驳斥父亲研究成果的文章,而后这个人便消失了。
许妍反复看了几遍这篇论文,即使是用英文发表的,但叙事习惯与英文母语使用者并不同,明显是中文的口吻,先用中文成稿再翻译过去的。
一个了解化学,并且能够在关键时刻跳出来踩父亲一脚的人,这个人应该就在父亲身边。
许妍看着自己之前画的关系图,列出了父母的主要人际交往关系。
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某个和父亲吵架,学术界新来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换了学校,去了南方的其他大学任职,而且听说还是经常和别人吵架。许妍将这个人暂时排除。
一直和父亲关系不对付的主任,去年升了一级,但还住在学校附近老旧的楼房里,快十年也没换过新车,家人也没有超出经济水平的巨额消费,不太像是从中获得了什么好处。
吴厉,父亲的同事,当年对她很好的吴叔叔,她记得吴叔叔家庭条件并不好,刚开始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后来买房子还向父亲借了钱,父亲借给对方42万,打了借条,到许妍上大学那年才还清。
但父亲出事的第二年,吴厉就住进了兰庭阁这样的高端小区,在学校里的地位也上升了很多,现在还被两家企业外聘为顾问。
许妍捋清了这条线后,圈上了吴厉的名字,笔尖轻轻在旁边画了一个问号。
吴叔叔?许妍记得小时候吴厉经常来家里做客,给他们带一些家乡的特产。
“铃~铃铃铃~”
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考,许妍接起电话。
“喂。”
“妍妍,我发现了线索,看邮箱。”乔琳在电话另一端说。
许妍立刻登陆了邮箱,打开对方发过来的资料。
“妍妍,这是N期刊上一季度发表的论文,最近在领域内掀起了非常大的热度,其中关于食品添加剂和化学物质的实验也是爸之前的实验方向,我对比了爸手稿中的数据,发现论文中的实验方法和数据与爸手稿中的一模一样。”
许妍放大了首页作者的名字,“Li Wu”,正是吴厉和与他合作的某个企业的总经理。
剽窃她父亲的成果,欺世盗名!
许妍握紧拳头,笔尖划透了纸背。
“妍妍。”
乔琳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妍妍。”
“嗯。”
“妍妍,只要我们提交笔迹鉴定,证明爸的手稿撰写时间,就能戳穿吴厉的谎言,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证据,你不要冲动。”
能保存乔建斌的手稿,为乔建斌伸冤的人,只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是这样就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姐,我知道了。吴厉以为时隔几年就没人发现他的实验成果是偷的,如果他手里还有其他偷来的成果,可能还会继续发表,盯住他。”
“你放心。” 乔琳答应她,于一鸣曾经帮着老师做实验,打下手,那些成果里也有他的一分汗水,他都认得出。
想到明天是什么日子,乔琳不太确定地问。
“妍妍,明天咱们能一起去吗?”
“错开吧,还是不安全。”
许妍无奈地拒绝了乔琳,明天是父亲和母亲的忌日,她们已经好几年没能一起去看爸爸妈妈了。
雨停了,第二天的天气也不是很好,阴阴沉沉的,像是还要接着下雨。
墓园的清洁工收了某个神秘人给的钱,把那一片墓地周围的杂草都清理了一遍,打扫干净。
细细的雨丝飘落,女人一身肃穆,撑一柄黑色的伞,从早站到晚,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到天黑,许妍迈着缓慢的步伐从远处走进了墓园,凄风冷雨,一排排墓碑林立,活人见了这样的场景都绕道走,连墓园的工作人员也不敢半夜过来。
但是许妍不怕,这里有她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会保护她。
她将伞撑在墓碑的上方,缓缓跪了下去。
“爸,妈,是我,” 许妍在黑暗中扯掉口罩,“我来看你们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墓碑上,混合着雨水流下,清瘦的手指毫无血色,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触摸过父母的名字。
父母的照片永远都那么慈爱,许妍想起了小时候。
她长相和天赋都遗传妈妈,从小就喜欢画画,经常把爸爸的背当画板,在爸爸的衣服上作画,而爸爸就这样纵容她,等她画完,扛起她去妈妈面前转圈展示。
妈妈捏着她的脸蛋,说他们父女俩怎么又搞得脏兮兮的,而她骑在父亲的肩头,得意地手舞足蹈。
许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可她不是个孝顺的孩子,父母去世的时候她不在身边,现在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祭拜他们。
爸,妈,我已经知道伤害你们的人是谁了,你们等等我。
等等她。
许妍想不出余生除了替父母报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双腿跪得僵硬,她起身时趔趄了一下,扶住墓碑站稳身体,忽然又落下一串眼泪。
看,爸爸妈妈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帮着她,像小时候扶着牙牙学语的她学走路一样。
许妍转身,表情又变得沉默而严肃。
开车回到公寓,带进门一身凉气,在外面站了一天,整个人冻透了。
她打开保险柜,拿出爸爸妈妈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着。
这是她和乔琳在国外读书时,带在身边的相册,每当想爸爸妈妈了,就拿出来看看,不过那时候爸爸妈妈不会让她们想太久,只要打电话,爸爸妈妈就会有一个人来国外看她们,或者是两个人一起来国外。
爸爸妈妈会给她们带很多国内的美食,大包小包地扛过海关,只为了孩子能够吃上一顿家里的饭。
许妍翻到一张照片,这张是她刚上大学那年,爸爸妈妈参加她的第一次珠宝设计展,她的作品和其他同学的作品一样摆在普普通通的位置,爸爸妈妈却夸她是最有天赋的设计师。
下一张照片是妈妈过生日,他们拍的全家福,妈妈说自己老了,有白头发了,乔琳带着妈妈去染了几绺蓝紫色的头发,妈妈说她的学生都说她不愧是美院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差别。那天的妈妈笑得很开心。
下一张照片里只有她自己,爸爸妈妈站在镜头后面拍的她在画画,她相信镜头能传达情感,所以这张照片才充满爱意。她能猜到爸爸妈妈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两个人在说什么,爸爸肯定念叨着她没有婴儿肥了,脸蛋不如小时候好捏,长大了也不让捏脸了,妈妈又会说她太懒不洗头,头发像画笔一样炸毛了。
再下一张……
许妍逐渐滑坐在地板上,抱紧自己,身体却怎么也暖和不过来。
这个世界太冷了。
雨似乎又下大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沈皓明在客厅转了一圈,坐下来拿起书看了一页,过了两分钟又放下,疑惑地看着电视。
这不对吧。
那天许妍问她可以追他吗,他答应了。
但是为什么他允许许妍追他后,许妍这几天反而没了动静。没有电话,没有短信,说好要请教他的问题也不问了,整个人都消失了。
他看着茶几上的书,转而又扔到沙发上,扔的远远的。
怎么会有人追人和读书一样都是三分钟热度?上一秒还来他家给他下厨做饭,下一秒人间蒸发了一样。
许妍追人就这种态度吗?沈皓明气笑了。
晚间新闻开始,今天的主持人还是陈涵。
沈皓明左思右想气不过,决定打个电话问问。
“铃~铃铃铃~”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许妍从相册中抬起头,又出什么事了吗?台里叫她加班,还是姚董又想叫她陪酒?
她缓慢地掏出手机,看见了备注的“沈皓明”三个字。
沈皓明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这好像是沈皓明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喂。”
沈皓明听见对面的声音愣了一秒。
“你在干什么?”
许妍抬头看见桌上的一沓文件,随意扯了个理由。
“在家里对新闻稿。”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鼻音,沈皓明感觉有些不对。
“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这两天太忙了,抱歉。”
许妍逼自己努力把情绪抽离出来,转动大脑去思考,这是她的金主,她未来倚靠的大树,她要抱住的大腿,是需要她去舔着,哄着的人。
“对不起,这两天没有时间看书,但是你给我讲的知识我都复习了。”
沈皓明皱起眉头,不对,许妍的声音太不正常了,听起来好像格外脆弱。
她遇到什么事情了吗?难道那个姓姚的又欺负她了?
“你在家吗?”
“在。”
许妍回答了对方一个不明不白的问题,又不明不白地被对方挂了电话。
迈巴赫疾驰在路上,雨刷器不停地来回晃动。
男人精准地控制着油门,按照上次记忆里的地址,把车开到了许妍家楼下。
“咚咚咚。”
沈皓明敲门的动作里带着三分焦急。
姓姚的又给她下药了吗?还是那天没得手之后为难她了?还是有别人欺负她?
“许妍,开门。”
许妍将相册锁进保险柜,扶着书桌站起来去开门,走了两步却感觉头晕得脚下发飘。
“许妍,开门,我是沈皓明。”
沈皓明怎么会来?
许妍看着可视门铃里的人,缓缓打开了门。
沈皓明看见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请进。”
沈皓明扶住她,视线扫过整个屋子,卧室没开灯,只有客厅和书房开着灯。
“许妍,你怎么了?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 许妍轻轻摇头。
沈皓明直觉还是感觉不对,他微微俯身看着许妍。
“许妍,抬头看着我。”
许妍听话地抬起头,对视上男人的眼睛。
“告诉我,有人欺负你吗?”
许妍哽住了,一霎间,眼泪甚至不受自己控制地掉下来。
她想说有,好多人,他们杀了她的父母,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和世上唯一的亲人还要避嫌,还践踏她的尊严,想把她踩进泥里,她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她不能说,许妍望着男人,咬紧牙关,把一切都吞回肚子里。
沈皓明被这一滴眼泪砸得心尖发疼,张开双臂,紧紧把人锁进了怀里。
大手抚摸着她后脑的头发,似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笨拙。
“没事了,不害怕。”
许妍把脸埋在男人的颈窝,在父母的忌日,终于哭出声来。
“告诉我是谁,我帮你。”
“许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沈皓明不轻易许诺别人什么,但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沈皓明拍着她的背,温柔轻哄着。
“好了,许妍,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