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年后的初夏，北戴河。凌晨四点，天幕像被海水洗过的蓝黑幕布，只留一条极细的银白缝线。海浪一层层推上沙滩，发出均匀的呼吸——强、弱、次强、弱，恰似7/8拍的律动。

沈舒奕踩着拍子走近，赤脚踩水，手里提着一把改装过的小提琴：琴身嵌了迷你音箱，可接蓝牙。她把琴盒立在潮线之外，像给旧友留一个座位。

耳机里，上海站的广播刚落："开往南城的G字头列车，开始检票。"她低头，给苏予宁发去定位——"老地方，沙滩第柒根灯桩。"

二

南城到北戴河，高铁三小时。苏予宁在02车07F，靠窗，膝上摆着一台轻量电钢，耳机循环《晨再》demo。那是六年前月台雪夜里，沈舒奕塞给她的空白谱——如今已被填满，只缺现场一次首演。

窗外夜色后退，她想起这些年的轨迹：北京、维也纳、萨尔茨堡、纽约；沈舒奕则辗转上海、米兰、布拉格、柏林。平行的铁轨，看似永不相交，却把"余白"越拉越长，长成一条看不见的河。

三

五点零七分，第一缕晨光跃出海面。沈舒奕拉动A弦，空弦音被音箱放大，混着潮声，像给太阳标定音高。接着，她按下蓝牙播放键——电钢音色自琴身传出，正是苏予宁录好的《晨再》左手伴奏。

远程合奏，延迟仅0.1秒，恰是海浪拍岸的间隙。主题出现：小提琴在高音区盘旋，钢琴用持续音托底，像船桅与海水相互映照。沈舒奕闭眼，把弓速推到极限，在第七小节留一处空白——那里，本该是苏予宁的右手和弦。

空白持续两拍，海浪替她填上——"哗——"一声，如同巨大的踏板，把余音拖向远处。沈舒奕笑了，低声呢喃："还是7/8，你听得见吗？"

四

回答她的，是身后极轻的脚步。苏予宁逆光走来，赤脚踩水，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她没背琴，也没带箱，只在胸前别着那枚银琴胸针——六年，光泽略暗，却更加温润。

两人在潮线旁站定，影子被初阳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汇的五线谱。苏予宁伸手，在空气里弹下虚拟和弦——右手升G、B、D，构成增三，悬而不决；沈舒奕用小提琴泛音接住，把升G拉高四分之一音，让和弦瞬间裂开，又迅速归于纯律。

没有掌声，没有观众，只有海浪与风声在合奏。她们同时停手，静默三秒，像给这段跨越六年的空白，补上一个无形的终止线。

五

沈舒奕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已泛黄的谱纸——六年前月台雪夜的那张。她把缺角的高音谱号对准晨光，让光线穿过纸洞，在沙滩投下一枚小小的光斑，圆而饱满，像终于熟透的桑葚。

苏予宁接过，翻过来，在空白处写下最后一行：Movement IX —— 《回声》。没有音符，只有一行字——

"让缺口成为回声，让回声成为岸。"

写完，她把谱纸折成纸飞机，朝海面掷去。纸翼被风托住，盘旋，滑翔，最终落在潮线，被浪头一卷，带走，像把整段青春收进大海的谱册。

六

两人并肩，沿沙滩走远。脚印一排深一排浅，像高低错落的琴键；海浪每涌上一次，就把脚印抹平一次，如同持续的踏板，把声音拖向无限。

日出完全跃出海面，世界亮得几乎透明。她们没回头，也没说话，只在心里同时数拍——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第八，脚步同时停下，像两条并行的铁轨，终于在看不见的远方，完成一次无声的交汇。

缺口不必补齐，光会自己转弯；

夜航永不靠岸，回声即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