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事件3

那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寂静比喧嚣更为刺耳。推理先生和真相小姐几乎是同时冲到了旅馆二楼的走廊窗户边。

夜色浓重，新月谷像被浸没在墨汁里。声音的来源大致在村庄偏东的方向，那里有几栋零散的屋舍，更远处便是黑压冰凉的林地轮廓。此刻，那片区域依旧沉寂，没有任何灯火，仿佛刚才的尖叫只是集体幻觉。

“不是错觉。”真相小姐低声说，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脸上惯有的浅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般的专注。

推理先生没有回应，他已经转身，步伐迅疾却无声地下了楼梯。真相小姐立刻跟上。旅馆厅堂里，玛莎夫人也被惊醒，正披着一件厚外套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盏摇曳的油灯，脸上带着惊疑不定。

“刚才……是什么声音？”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知道。”推理先生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门厅，“我们需要灯。”

玛莎夫人愣了一下，似乎被他不容置疑的语气慑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油灯递了过去。推理先生接过，又看向墙角的储物柜，那里放着几盏备用的提灯和牛眼风灯。他迅速点燃其中两盏，将一盏递给紧随其后的真相小姐。

“待在旅馆。”他对玛莎夫人留下这句话，便推开了旅馆的大门，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

真相小姐紧随其后，深棕色的风衣下摆在风中翻飞。她手中的提灯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石板路，更远处是无边的黑暗。推理先生走在前方，灰蓝色的身影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时隐时现，他手中的牛眼风灯射出一道凝聚的光柱，像利剑般刺破黑暗，精准地扫过道路两侧的阴影。

他们没有交谈，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很快，其他方向也陆续亮起了灯火，人声开始嘈杂起来。被惊醒的村民们拿着各式各样的灯具——油灯、火把、甚至还有老式的烛台——从各自的屋子里涌出，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互相询问着，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混乱而微弱。

“声音好像是从东边传来的！”

“是艾略特家那边吗？”

“老天，不会是……”

推理先生和真相小姐没有加入混乱的人群，而是循着最初判断的方向，加快脚步。越往东走，空气中的不安感就越发明显。一些村民也自发地跟在他们身后，汇成一股小小的人流，灯火的光芒摇曳不定，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最终，人流在一栋相对独立的木屋前停了下来。这栋屋子比周围的农舍显得更精致些，有一个小小的、用篱笆围起来的前院。此刻，屋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是艾略特家！”有人惊呼道。

“画家小子？他怎么了？”

人群骚动起来，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推理先生没有丝毫犹豫，提着风灯，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真相小姐深吸一口气，紧跟在他身后跨入门内。

一股混杂着松节油、颜料、以及某种微弱的、类似于野兽巢穴的腥臊气扑面而来。

风灯的光芒驱散了门内的黑暗，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兼作画室的客厅。到处堆放着画框、画布、颜料罐和调色板，显得凌乱却富有生活气息。然而，此刻这种凌乱被一种暴力的无序所覆盖。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几个颜料罐摔碎了，猩红、靛蓝的颜料泼溅在地上，像凝固的血液。

而在房间中央，靠近一个支着未完成画作的画架的地方，年轻画家艾略特倒在地上，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他死了。

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双眼，被残忍地挖去了，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空洞。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眼眶和口鼻中渗出，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小滩粘稠的深色。

死亡的寂静笼罩着房间，只有门外村民们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真相小姐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但她强行压下了不适，目光迅速而冷静地扫视现场。推理先生已经蹲在了尸体旁边，牛眼风灯的光柱仔细地检查着艾略特的面部创伤和周围的痕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大理石面具，只有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不要进来！所有人退后！”真相小姐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试图挤进来看个究竟的村民喊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威严，让骚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

老埃尔德村长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拨开人群，看到屋内的景象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艾略特……哦，仁慈的主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真实的震惊与悲痛，“是……是野兽吗？” 他的目光惊恐地扫过那些抓痕。

“从创伤形态看，混合了撕裂与切割伤。”推理先生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他的目光落在艾略特脖颈和手臂上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上，那些伤痕皮肉外翻，边缘不规则，带着一种疯狂的撕裂感，但某些创口的边缘又显得过于整齐，不完全是自然的爪牙所能造成。”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伤痕的走向，“力量极大，动作似乎……缺乏章法。”

真相小姐也注意到了那些伤痕，以及泼溅的颜料旁，几个模糊的、带着湿泥的印记。印记前端深陷，带有某种钩状的拖痕，不似任何已知的鞋印，反而更接近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足迹，但似乎又……过于巨大和扭曲了些。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板，在翻倒的椅子腿旁边，发现了一小撮灰黑色的、坚硬的、明显属于某种动物的毛发。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夹起，放入一个随身携带的玻璃纸袋中。

“玛丽！快去请汉森医生！”老埃尔德对着人群喊道，声音依旧发颤。一位老妇人应声跑开了。

推理先生站起身，风灯的光柱开始移动，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走到画架前，那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画的是山谷的日出，色彩明亮温暖，与现场的惨状形成残酷的对比。画架脚下，散落着几张素描稿。

真相小姐也走了过来。她捡起那些素描稿。大部分是风景和村民的速写，笔触流畅。但其中一张，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面用急促、凌乱的线条画了一个扭曲的、介于人与狼之间的黑影，黑影的眼睛部位被炭笔用力地涂成了两个浓黑的、令人不安的实心圆。画的右下角，依旧是那个花体字母“E”。

她将这张画递给推理先生。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画稿小心地收了起来。

他的目光继而投向窗户。窗户是从里面锁好的，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他又检查了门锁，同样完好。

“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它？”真相小姐低声问，像是在问推理先生，也像是在问自己。

推理先生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壁炉吸引。壁炉里只有冰冷的灰烬。但在灰烬边缘，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小的、不属于木炭或纸屑的异物。他蹲下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灰烬中夹起那个东西——一个非常细小、几乎烧焦的金属碎片，形状有些奇特，看不出原本的用途。

他将碎片也收入证物袋。

这时，汉森医生——一位头发花白、提着老旧医疗箱的老先生——赶到了。他检查了尸体，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死亡时间……大概在一到两小时之间。死因……初步看是惊吓过度引发的心脏骤停，结合大量失血。”他指着那被挖去的双眼和颈部的撕裂伤，声音低沉，“这手法……太残忍了。这些伤痕……力量非同小可，确实有野兽袭击的特征，但这挖去眼睛……”他摇了摇头，显得困惑而不安。

“是狼人！一定是狼人！”门外，一个村民惊恐地叫嚷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童谣！童谣里说了！‘新月弯弯，挂上天，尖牙影子草里钻……’下一个就是‘失去双眼’！是狼人挖走了他的眼睛！你们看那些爪印！那些毛！”

“昨晚……昨晚我好像就听到林子里有狼嚎……”另一个声音颤抖地补充。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狼人回来了！”的低语在夜色中传递。

推理先生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骚动和已然指向明确的结论，他走到老埃尔德面前，声音依旧平稳：“村长先生，艾略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或者，他得罪过什么人？”

老埃尔德似乎还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艾略特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孤僻，喜欢自己待着。他能得罪谁呢？他前几天是有点……心神不宁，我问过他，他说是画画没灵感……我、我还让他多出来走走……”他的话语充满了懊悔和无力，目光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窗外黑暗的林地方向，仿佛那里潜藏着真正的恐怖。“难道……难道真的是古老的传说……应验了？”

真相小姐则走向围观的村民，她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能让人放松警惕的、温和而带着些许忧虑的神情。

“请问，最近有人看到艾略特和陌生人接触过吗？或者，他有没有提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她特意引向了玛丽夫人之前透露的信息。

村民们面面相觑，大多摇头，但话题很快又被引回狼人。

“艾略特先生不太爱说话……”

“他总是一个人在林子里写生，肯定是撞见了什么！”

老林子？真相小姐立刻想起了来时路上那个被荒草淹没的岔路口和斑驳的木牌。她记下了这个信息。

询问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收获甚微。恐惧扼住了村民的喉咙，他们提供的多是流言和猜测，缺乏实质线索，而所有的猜测，都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超自然的答案。

推理先生和真相小姐交换了一个眼神。现场初步勘查已经完成，更多的线索需要天亮后仔细搜寻，以及等待更专业的尸检报告。

他们留下汉森医生和处理后续的村民，提着灯，离开了这栋被死亡和狼人传说笼罩的木屋。

屋外，新月依旧高悬，冰冷的光芒俯视着陷入恐慌的村庄。风更大了，吹得灯火明灭不定，林地的方向，风声穿过光秃的枝桠，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遥远的、压抑的呜咽。

“现场痕迹很矛盾。”走在回旅馆的寂静小路上，推理先生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既有指向野兽的要素——毛发、类似爪印的痕迹、巨大的力量。但也存在人为的疑点——过于精准的毁目，创口边缘的异常，还有那个金属碎片。”

“嗯。”真相小姐应了一声，她握紧了手中的提灯，指节微微发白，“感觉像是……有人刻意将现场布置成野兽，甚至是‘狼人’所为。但那首童谣，还有村民们的反应……”她顿了顿，“巧合得令人不安。”

推理先生没有说话，默认了她的判断。他的脑海中，正将现场的所有碎片——矛盾的伤痕、来源不明的毛发与足迹、烧焦的金属碎片、艾略特那张恐惧的素描、村民被引导的证词、以及那首仿佛预言般的童谣——一点点拼凑。一张模糊而危险的网络正在浮现，而艾略特的死亡，仅仅是这张网上的第一个结点。目前，任何武断的结论都是危险的。

回到新月旅馆，玛莎夫人还等在那里，脸色苍白。推理先生只是简单交代了一句“通知苏格兰场”，便径直上楼。真相小姐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回头望向窗外黑暗的山谷，那片林地此刻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

楼梯口只剩玛莎夫人，

然后，她抬起手，看着指尖——白天那莫名其妙的微麻感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痕迹。

“只是开始。”她轻声自语，转身走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