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光如水。
唐三结束晚课,独自一人在学院后的小径上散步,整理着大师今日讲授的武魂知识。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靠近女生宿舍的那片小树林。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言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裙,外面随意披了件外套,正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种清冷易碎的轮廓。夜风吹过,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
唐三脚步莫名一顿。
大家都是同学,他去让她回宿舍应该不算多管闲事吧?
就在这时,时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神却比平时少了几分空洞,多了一丝……类似于专注的东西。
“你也来看月亮?”她轻声问,声音飘忽得像夜风。
唐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夜里凉,你身体还没好,不该出来。”
时言没有回答,而是重新仰起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它很安静。”
“什么?”唐三没明白。
“月亮啊。”时言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虚虚地指向夜空,“还有星星。它们就在那里,不会靠近,也不会远离。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是存在着。”
唐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夜空深邃,星河璀璨。
他似乎有些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了。
在她的世界里,或许像星辰月亮这样恒定、遥远、互不干涉的存在,才是她能理解的“正常”状态。
而人世间的喧闹、情感的牵扯、生命的悸动,对她而言,反而是难以理解的噪音。
“人不一样。”唐三忍不住说道,“人会哭,会笑,会关心别人,也会被别人关心。会因为承诺而坚持,也会因为在意而痛苦。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时言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似乎在努力理解唐三的话,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梦呓:“感觉不到。”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是心脏所在。“这里……是空的。你们说的那些,热的,冷的,高兴的,难过的……我这里,感觉不到。”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唐三心中某个一直模糊的猜测。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月光下美得不真实却又虚无缥缈的侧脸,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不是冷漠,不是不在乎。她是……不能。
她的心,没有感知这些情感的能力。
所以她才无法理解“在意”,所以她才用绝对的理智来计算一切,因为那是她唯一能理解和掌控的方式。
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涩涌上唐三的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珍惜生命”的说教,对她而言是多么的苍白和残忍。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她那空洞的心面前,都显得无力。
夜风更凉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窸窣的轻响。
时言微微缩了缩肩膀,将披着的外套拢紧了些,但这个动作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对低温的条件反射,而非出于对寒冷的不适。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遥远的星辰上,仿佛刚才那句坦白,只是描述了一个如同“月亮是圆的”一样客观的事实。
“空的……”唐三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干涩。他看着她按在胸口的那只苍白的手,那下面,是一颗无法跳动出情感旋律的心脏吗?
“院长,还有其他人……他们知道吗?”唐三问道。
时言缓缓转过头,月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却照不进深处。“知道,我从出生就是这样。弗兰德试过很多药。没用。”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是多少次的希望与失望?唐三无法想象。
“所以。”时言的思维逻辑依旧清晰得可怕,她看着唐三,像是在分析一个课题,“你们所说的‘在意’,‘心疼’,‘喜欢’,‘讨厌’……这些,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歪着头,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像一个努力理解复杂公式的学生。
这个问题让唐三哑口无言。
感觉如何描述?
心疼,就像心里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有点酸,有点涩,希望对方能好起来。喜欢,是看到那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高兴,想靠近,想对她好……但这些抽象的描述,对于一个从未体验过的人来说,无异于对盲人描绘颜色。
他尝试组织语言,却发现自己贫瘠的词汇根本无法传达那种微妙而复杂的体验。
最终,他只能有些挫败地说:“那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没办法用几句话说完。”
时言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并没有继续追问。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星空。
“它们很好。”她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永远在那里,不会变。”
唐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是啊,星辰亘古,沉默无言,它们不因人类的喜怒哀乐而改变分毫。
这种恒定和疏离,对于无法理解情感变幻的时言来说,或许才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和“稳定”的存在方式。
一种深沉的悲哀笼罩了唐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孤独并非仅仅是身边没有人陪伴,而是像时言这样,身处人群,甚至被人关爱着,内心却是一片浩瀚无声的荒漠,无法与任何情感产生共鸣。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是徒劳的,鼓励也显得苍白。他甚至连“我理解你”这句话都无法说出口,因为他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那种绝对的虚无。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仰望这片她认为很好的星空。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寂静的林间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时言轻轻咳嗽了几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唐三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又停在了半空。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柔,“再待下去,会生病的。”
时言转过头,看了看他悬在半空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似乎是在处理这个“建议”。
片刻后,她点了点头,动作缓慢地从大石上滑下来。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
唐三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她身侧,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铺满月光的小径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直到看着她安全地走进那间亮起温暖灯光的宿舍门,唐三才停下脚步,心中五味杂陈。
他抬头,再次望向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星河,耳边回响着她的话——“这里……是空的。”
他原本因实力提升而有些昂扬的心,此刻沉静下来,被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对时言,他不再仅仅是好奇或单纯的愧疚,而是混入了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怜惜。
夜色渐深,唐三独自站在月光下,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