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摊开的手掌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片凝固的黑色鸦羽。指节因高烧和竭力维持这个姿态而微微颤抖,掌心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干涸血污。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片冻结的冰川裂痕之下,是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暗流。她在等待,这等待本身,就是对她过往一切准则最彻底的背叛。
江泉的视线死死锁在那片摊开的掌心。幽蓝的冰苔在她紧握的拳缝间渗出刺骨的寒意,冻得她畸形的手指阵阵痉挛,那麻木感正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她。选择?这陌生的、带着剧毒诱惑的权力,让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退缩。她早已习惯了匍匐在地,习惯了被命令、被决定、被剥夺。每一次试图抬头,换来的都是更深的泥沼。这摊开的手掌,不是救赎,而是另一个更深的、未知的陷阱!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云舟的眼睛,不敢再看那只等待的手。身体因剧烈的内心冲突而筛糠般抖动着。她想把这该死的冰苔扔掉,远远地扔进荒原深处,扔掉这带来选择的诅咒!她想蜷缩回那个熟悉的、黑暗的角落,等待神明(哪怕这神明是暴虐的)再次为她决定命运,哪怕是鞭打,哪怕是死亡……
然而,云舟肩头那片被幽蓝冰苔覆盖的伤口,那暂时被冻结的死亡阴影,却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还有那微弱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手背上……如果她死了……这念头带来的灭顶恐慌,瞬间压倒了所有退缩的念头。
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攫住了她。江泉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哑的呜咽,猛地将紧握的拳头砸向云舟摊开的手掌!
动作粗暴,带着孤注一掷的恐惧和自毁般的决绝。拳头砸在掌心,发出沉闷的声响。冰苔的碎屑和冻土渣滓四散飞溅,幽蓝的粉末沾满了云舟苍白的掌心,也沾上了江泉扭曲的手指。
江泉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身体向后缩去,翠绿的眼眸里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受惊幼兽般的恐惧。她蜷缩着,将那只沾满冰屑的手紧紧护在胸前,仿佛那不是她的手,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云舟的手掌被砸得微微下沉,随即稳稳地接住了那点残留的、如同凝固幽蓝星尘的冰苔粉末。掌心传来刺骨的冰寒,瞬间麻痹了皮肤。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拢手指,将那点致命的幽蓝紧紧攥在掌心。冰蓝的粉末嵌入她掌纹的血污之中,像某种诡异的纹身。
她没有看江泉,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摊开那只紧握的拳头。冰蓝色的粉末在掌心聚成一小撮。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的食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沾起一点粉末。
江泉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她看着云舟沾着幽蓝粉末的手指,缓缓移向她自己肩头那片被冰苔覆盖的伤口边缘——那里,一小块腐败的灰绿色组织在边缘顽强地探出头。
指尖落下。云舟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将冰苔粉末轻轻点在那点灰绿之上。粉末迅速消融,将那点腐败彻底冻结、覆盖。
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只有荒原的风在呜咽,以及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云舟没有解释,没有命令,只是安静地、近乎笨拙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她将剩余的冰苔粉末小心地拢在掌心,然后,在江泉惊愕的目光中,撕下自己玄色猎装内衬相对干净的一角,仔细地将那点致命的幽蓝包裹起来,塞进了贴身的暗袋。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靠回冰冷的岩石,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次,她摊开的手掌没有再收回,而是随意地搭在身侧的冻土上,掌心向上,沾着冰屑和血污,保持着一种无言的、敞开的姿态。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江泉蜷缩在几步之外,看着云舟搭在地上的手,看着那残留的幽蓝痕迹,看着对方因高烧和疲惫而显得异常脆弱苍白的侧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混乱。
云舟没有强迫她交出所有冰苔,也没有夺走。她只是取走了需要的那一点,并将剩下的保管起来——以一种江泉无法触碰的方式。她摊开的手掌,像是一个沉默的宣告:选择权依旧在你手中,但我不会让你用它杀死你自己,或者……杀死我。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混乱席卷了江泉。她将头深深埋进膝盖,畸形的手依旧紧紧护在胸前,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微微颤抖。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月光偏移,在冻土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江泉的意识在疲惫和混乱中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拂过她暴露在外的脚踝。
她猛地惊醒,身体瞬间绷紧。低头看去,只见云舟不知何时将她的玄色斗篷扯开了一角,像一条冰冷的、带着硝烟气息的毯子,无声地盖在了她蜷缩的身体上,勉强遮住了她赤裸的、冻得发紫的双脚。而云舟自己,依旧只穿着单薄的猎装,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从未动过。
江泉怔怔地看着脚上那片带着云舟体温(尽管这体温因高烧而异常灼热)的布料,又抬头看向云舟苍白脆弱的侧脸。锁骨的烙印在斗篷的覆盖下依旧隐隐作痛,像一颗嵌入血肉的毒种。而此刻,这痛楚似乎被另一种更尖锐、更混乱的感觉刺穿了。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不是那只畸形的手,而是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着,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恐惧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极其缓慢地、向着云舟搭在地上的那只手靠近。
距离在缩短。一寸,又一寸。
她的指尖几乎能感受到云舟掌心散发出的微弱热气和那残留的冰寒。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云舟掌心的瞬间,江泉的动作僵住了。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缩回手,像被无形的火焰烫伤,再次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和斗篷构成的黑暗里,身体蜷缩得更紧。
她没有看见,在她缩回手的瞬间,云舟搭在地上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松开了。紧抿的唇线,似乎抿得更深了些。
月光下,两人一躺一蜷,中间隔着几步冰冷的距离。玄色的斗篷一角,成为唯一的连接。云舟肩头的幽蓝冰苔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冷光,像一枚凝固在伤口上的诅咒勋章。而江泉紧护在胸前的畸形手上,残留的冰屑正慢慢融化,渗入那些扭曲的疤痕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扭曲的、如同共生般的联系。
选择被交还了,却又被无形的荆棘缠绕。托付在沉默中完成,带着冰封的烙印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冻土上,两个遍体鳞伤的怪物,正以一种最笨拙、最痛苦的方式,摸索着通往彼此深渊的、布满荆棘的窄路。前路依旧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但某种东西,已经在绝对的沉默和血腥的托付中,不可逆转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