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月国的北部已然被崩塌,就在满朝惶惶时,皇后诞子的消息传来。接生的嬷嬷抱着婴孩,她低着头静静看着怀中的小太子,窗外下着暴雨,院中的梧桐叶簌簌作响。
烛火燃得有点晃,皇后喘着微弱的呼吸,她侧头看着啼哭的太子,指尖轻轻触碰着他温热的皮肤,声音也软了:
“就叫初一吧…”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通报“皇上驾到”的声音,她用锦被拢了拢衣襟。刚想撑起身子,却被身前人抬手按住:“不必多礼,身子要紧。”他的目光直径落在婴孩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传朕的旨,太医院派专人守着竹云殿,太子的起居,每日都要报给朕!”林兰若初应着“是”,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儿,眼圈忽然红了。
她知道这孩子的命就和苍月国的国运绑在一起了,半点差错都容不得。
从那天起,林兰若初日复一日去神社祈福,两道的千年槐树投下浓荫,朱红色的鸟居立在路尽头,她抬头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脚步放得更轻。这是最古老的镇月社,里面供奉着护佑皇室的月神。
供台前早已香烟袅袅,她取过三炷新香,借烛火点燃。“神明大人啊,愿以臣妾三年俸禄为祭,换神明大人护佑太子秦月初一康健。不求他日后如何权倾天下,只求他能避过流言蜚语,远离祸端,平安长大。”她举香过顶,额头轻叩在微凉的蒲团上……
殿角的铜铃忽然轻响,像是回应。风从神社的木窗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斑驳墙壁上的影子与殿内的光影缠绵在一起。
林兰若初转头便瞧见了贴身宫女青芜,她心头微紧,“娘娘,太医院那边…太子啼哭不停。”若初提起衣袂便要往外走,守神社的老巫拦住她:
“娘娘莫急,月神即受了你的祈愿,自然会护太子长大。”她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看向两道的槐树,枝干粗壮,枝叶间还有信徒们祈福的红绸,叶片缓缓落下。若初仍站在供桌前,双手合十再次叩拜:
“神明大人啊,求你保佑平安…”她的额头抵着蒲团,声音带着哭腔。
竹云殿内,秦月景明正小心翼翼抱着初一,“真让朕头疼。”他轻轻擦着怀中人眼角的泪。
直到下午,若初才匆匆赶来,她喘着气,刚接过孩子便被景明楼进怀里,他用衣袖擦着她额头上的冷汗。“不必担心的…”她满眼爱意,就静静地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孔。
在初一五岁第一次开口叫娘亲的时候,若初笑了笑,站起来又坐下,她用脸蹭了蹭初一的手,“你真是属于我的四叶纹。”初一凑近她耳边:
“我想终身保护娘亲一人。”
秦月景明上完朝,则一人待在书房闭目修养,
太监们则追着初一满宫跑,若初在后院修着秋千,她喜欢初一的笑容。
她正用着银簪在地上画着草图,“选南坡的老竹更好一点,去皮还要浸泡松脂三天。”若初说着就去带人找竹,她披着长发,眉眼带笑。
午后,初一在楼梯口数着蚂蚁,额前的发梢被他理到耳边,指尖却顿了顿。
“挡眼睛了。”他跑上城楼,看着远处的长烟,拿出怀里的弹弓,瞄准,小声嘀咕着:“我要成为这世间最强。”身后的影子渐渐盖住初一。“太子殿下,你会成为世间最强的。你是想当将军吗?”他抬头瞧见熟悉的面孔,“父皇!”还没说完便被捂住嘴:
这是做什么?我可是将来要变最强的尊主……
头忽然被重重地挨了一下,他愣愣地抬起头,“你忘了朕能读你的心吗?”初一刚想开口,“这几日局势复杂,派你去北部战场历练历练,朕回来要听到你的复盘。”
初一低着头应答着“是”,父皇就消失了。他左看右看,抿了抿唇:
“太好了!我也可以去战场了。”他望着远处,南部长烟冒了整整半宿。
次日,初一戴冠固发,两侧的发丝则在脸颊两旁。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宫内,灵力在他身侧缠绕。
北城到处烟火弥漫,初一踩在青石板路上,上面锈着青苔,他哼着歌,手拿着剑。“你怎么这么帅?”
个子不高,气势倒是狂。深林却发着淡淡的蓝光,初一探头看了看,那是力量吗?他不顾一切跑下去,却在半路跌跌撞撞,滚到那颗幽葵兰草面前。初一将脸埋进臂弯里,闷闷的,他伸出颤抖的手扯下。“痛…真的痛。”模模糊糊地将那颗草塞进嘴里,刺扎破了他的口腔,鲜血溢出,全身发热,痛得他直倒在地上挣扎。
等初一再醒,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变大了…
“我已经死了吗?”他张望着四处。“太子,太子。”忽远忽近的声音,初一顺着光爬上去,还没反应过来,小士兵就已经匆匆跑来,缓缓蹲下身子擦他脸上的泥。
“太子,别跟丢了!”“你多大了。”“不小了,小的已经15了。”初一看着那个人,他慌慌张张的,“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初一发现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长高了。他尝试着挥动着手臂,一道银蓝色的光划过旁边的树。
我刚刚是将那个草的力量给吞了吗……不等他多想,小士兵就牵起他的手,“先走吧,太子。”初一任由他拉着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宋名钺” “秦月初一。”
军营里,将军淮楠弯着身子,直直看着眼前的小家伙:
“小太子,这几日你与我们北城共战,愿你平安度过。”
初一“嗯”了一声,他看着眼前少年的疤,明明才弱冠之年,他的脸上却褪去所有稚气,玄色铠甲覆身,腰间的剑穗只剩半截。
初一别过头,不自然地攥紧衣角。
“只有懦夫才会畏惧一切。”淮楠摸了摸他的头,“但你不是懦夫。”刚说完就走了,留下的是那孤傲的背影。
他不懂什么是懦夫,也不懂什么是战争,他只知道这些力量都是用来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人。
半夜,他独自一人拿起石剑猛地刺向石墙,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手掌,疼痛感涌上来的时候,他没有哭,他要证明他不是懦夫。
“那失去一切的人是懦夫吗?”
“保护不了重要的人才是懦夫哦。”
他和宋钺窝在同一个棉被里,北部降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于此地。
“好冷…”
“你很冷吗?”宋钺说着将自己那边的被子也给他盖上,“我不冷的,娘亲给我织了个围巾,很暖和…她说会等我回家。”
初一听到便拿出怀里的平安符,“这是母后去神社为了我求来的平安符,愿我们平安吧怎么样?”“好,一定。”宋钺侧着头看着他。这好像是最后一晚了。
清晨,大雪仍然下着,宋钺那晚上受了寒,身子虚,初一则坐在一旁用湿巾擦着他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宋钺戴着围巾,呼吸都变沉了,“我不想死,我答应过娘亲,会回家的…”他话里带着哭腔,微弱的光在桌前晃着,冷风一吹,那燃烧着的光好像也会随着灭…
“唔,我不想死,我好冷…”宋钺将头埋进那围巾里,想取得一丝温暖,他渴望着光。呼吸越来越沉重了,生命也在倒计时中徘徊着,他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淡下去,初一手紧紧攥着平安符:
“神明大人啊…求你保佑他活下去。”
他颤抖着手,认为希望一定会来的。棚里异常的安静,没有笑,只有泪。宋钺倚在墙上,他卷缩在角落里,双手止不住地发颤,“神明大人啊……请,保佑我。”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初一紧紧抱着他。第一次尝到生死离别,泪滴在他的掌心中。
“晚安。”
在这段时间的训练,初一的身姿越来越像18岁的淮楠,放荡不羁的身影和守国的决心。
北部不断沦陷,百姓只能不断逃生,逃到南部,南部又被沦陷。淮楠领着十五万兵不愿屈服,那个少年郎将自己的披风系在初一的身上,他轻轻的用指腹揉了揉初一的额头。
“小太子,替我守好苍月国。”
初一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小手紧攥着衣袖。若初牵着他的手转身走进宫内。
“母后,将军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可是我们的主力啊。”
几日后,大街小巷传着淮楠带兵打仗灭了对面20万兵,初一漫不经心坐在秋千上,指尖无意识地磨挲着侧边。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冷风扰了他的思绪,他颤着身子吼道:“我也想像淮楠将军一样,凭一己之力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啊!”
秦月景明噗嗤一笑,他缓缓蹲下身子,初一刚要行礼,却被制止,“不必行礼,下月中旬就是你的六岁生辰了。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景明眉眼一弯,“我想拥有异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副身躯承受的住吗?明年朕就将万权剑赐予你。”景明大笑,区区一个孩童,妄想着高于凡人的力量,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啊!
初一看着他的举止,羞耻地低下头,大喊:
“我能承受住的!就算鬼神拦路,千军围堵,我秦月初一也半分不怕!!!”
太子的生辰日上,长信宫的鎏金宫灯从檐角垂落,映得庭院里的琼花如覆碎金。初一立于玉阶之上,穿着玄色常服,上面绣着暗纹流云,指尖轻拈一盏葡萄酿,目光却越过喧闹的宾客,落在宫墙之外的夜色里。
大臣们祝寿:“恭贺太子殿下生辰~~~”
初一张望着四周,他小声询问着皇后:
“母后大人,淮楠将军怎么没来?”他话语中带着小心翼翼。若初顿了顿,“或是急事,耽搁了太子的生辰。”初一虽有些不满,但勉强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理由。
生辰已举行到半夜,初一困得倚在墙上,他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天尊…
宫门外的喊杀声像涨潮的浪,一层压过一层,撞得紫宸殿的朱漆梁柱都在颤。秦月站在殿中,指尖攥着那方传国玉玺,玉质冰凉的触感竟抵不住掌心的烫。
“殿下!快从密道走!”内侍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敌军快进来了!”
梦忽然惊醒,初一的视线转到竹云宫,他跳下城墙,奔向夜庭宫,黑色的身影在宫中穿梭着。
“神明大人,请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
少年的背影渐渐模糊,随之消散,怎么抓也抓不住。月色朦胧,这世间万物都在生长,夜,是力量,是欲望。
他忽然撞进若初的怀里,“母后大人…”初一往后退了几步。
“你在此处何事?”
“我…我”他颤着身子,小声道,“前去夜庭宫入寝…”
若初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低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一定要平安长大哦。”
初一点了点头,他拿出怀里揣着的平安符,“娘亲,我保护的好好的!”若初推了推他,“早些回去!”
虽然有点懵,但困意涌上头的他管不了那么多,只好先行离开。自从若初在算命先生那里得知秦月初一是灾厄之后,哪怕再恐惧,更多的是爱,她日日求平安,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大。
她又一次踏入门内,跪在地上,“神明大人啊,我愿用我的一生换他平安长大。”风铃随之晃动,神明的回应吗?
初一透过木窗看见外面的夜景,远处的树影在窗纸上轻轻晃着,叶片缝隙漏下的光落在窗前,朦朦胧胧。
他伸手想要触碰却又缩回去,“真的能国泰民安吗?”他抿了抿唇,怀着不安睡去。
“你会成为下一代天子的。”
初一又醒了,他擦掉眼角的泪,“我不是懦夫!”
“我要保护自己所珍爱的人。”
“一定。”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他能干的有什么?心智未免,思想落后。这简直还不如个出生!
临近七岁生辰,这个时候的初一却有着十岁的模样,他没有抱怨,没有痛哭,而是一遍遍捡起石剑扎进稻草人里。景明搂着若初,眼里是对孩子的欣慰,苍月国也许真的可以再次站起来!他派人守着国境,以防敌人再次进攻。
但不久,国真的亡了!!!
城墙上的龙旗在断箭中垂落,染血的砖块顺着坍塌的垛口滚落,远处宫阙的飞檐在火光里崩裂,曾经奏着《霓裳》的宫殿成了火海,御道上的白玉阶被马蹄踏碎,老臣抱着残破的玉玺跪在废墟里,听着敌兵的呐喊盖过最后一声钟鸣,远处传来的、属于新朝的号角,在暮色里沉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曾经的大国今日就被我们灭了!”
秦月初一被林兰若初抱到柜子里,她凌乱的发丝粘在眉间,“和娘亲玩捉迷藏吧…这是最后一次。”她尽管再害怕,也要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说完她就转身往外跑。
景明将敌人高举在天,他怒吼:
“你们是杀不完的!”
他一挥衣袖,眼前的人全被斩成两半,嘴角溢出的血渍,他来不及擦,唤出万权剑,奔向敌国太子,一剑穿心。
不远处的若初被一掌顶飞,“区区凡人之躯,也配与我抗衡?” 旨蝎冷笑,“我现在就送你上路!!!”他还没行动,一只大手从后面锁住他的喉咙。
“若真让你杀了,那你怎么死的你可能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景明挥动万权剑,金光随着晃动,眼花缭乱。旨蝎一个瞬移展出屏障,他微微挑眉:
“你们在做准备亡国的挣扎吗?”
景明放下怀中的若初,“朕现在便要了你的狗命!”
初一在门缝将这些全部看在眼里,泪从脸颊滴在木板上。“不要丢下我…”
若初正用医术给自己疗伤,她瞥了一眼竹云宫的木柜,示意别出声。
景明的心脏被人挑出来了,血淋淋的雨滴在他身上,若初紧紧拉着心上人的手,她哭着说:“你怎么就死了呢?”旨蝎狂笑,他捂住满是血的眼,“哈哈哈哈哈,亡,国,奴。”
若初将景明的头靠在自己身上,旨蝎放火,它燃烧着两人,他们模糊的身影最后在火中消失,苍月国在一夜之间灭亡,百姓流落在外,皇帝葬于火海。
初一次日再次回来,他一言不发,跪在那黑炭面前,笑了笑,他趴在上面放声大哭。全族在一夜之间都死了,淮楠将军其实早在他六岁生辰日前一天就已经死了。
他死在了血泊里,死在十五万士兵的尸体上。
“神明大人啊…求你保佑我吧。”初一祈祷着,泪染脏了他可爱的脸。
他哭红了的眼,擦了擦鼻涕,别过头。“我可不是胆小鬼!”说完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但还是忍不住。
天快黑了,暮色漫过朱红宫门时,他拖着万权剑,踩着散落的琉璃碎片走出宫门,玄色太子袍下摆沾着灰与暗红,他的靴底碾过阶前枯萎的梧桐叶,曾经随驾的侍卫早已散尽,唯有腰间褪色的玉带还映着最后一点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从宫门内的金砖路,一直拖到宫外的黄土道,他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宫瓦碎粒,望着远处升起的狼烟。身后的苍月国,从此再无宫人躬身唤他“殿下”。
离开的那一刻,城墙上的龙旗在断箭中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