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毙的琴谱

周屿不记得自己在后巷的污水和垃圾中间瘫坐了多久。

意识像是被泡在一坛高度数的劣质烧酒里，混沌，刺痛，感官麻木，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清晰的、被撕裂的钝痛。许昼最后那句话，比这深秋的夜风还冷，比地上肮脏的污水还利，反复在他耳边回放，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他体无完肤。

“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那个……咎由自取的傻子？”

谁才是？

他嗬嗬地低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变成一种呜咽般的怪响。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软得不听使唤，手掌按在冰冷黏腻的地面上，支撑处传来一阵刺痛，大概是碎玻璃划破了掌心。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落在脚边不远处的那张纸。

那张被许昼捏得皱巴巴、又被风吹回来、浸泡在污水里的泛黄琴谱。背面“屿茶歇业”的铅字在浑浊的水渍中晕开，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而正面，那些他当年凭着模糊记忆和一点点乐理常识，偷偷摸摸、笨拙地对照着老旧收音机里偶尔播放的调子，描画下的歪歪扭扭的音符，此刻正在污水的浸泡下慢慢化开，墨迹蜿蜒，像一道道黑色的眼泪，又像即将溺毙的挣扎痕迹。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正在被毁掉的纸。

那是他唯一留下的，与那段短暂温暖、与他生命里唯一亮光有关的东西。是他溃烂人生里，一点见不得人的、甜蜜又痛苦的脓肿。如今，这脓肿也被彻底捅破，脓血流淌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当事人亲手掷回，然后被这肮脏的现实无情地吞噬。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捡，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那片污水上！

“噗”的一声闷响，脏污的水花溅了他一脸，冰冷刺骨。纸被彻底按进了泥泞里，那些音符更加模糊了。

可这还不够。

他像是疯了一样，用那只被划破的手，徒劳地、疯狂地捶打着那片水面，捶打着那团已经不成形状的纸浆。污水溅得到处都是，弄脏了他早已狼狈不堪的衣裤，但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在发泄，一种迟来了五年、早已变质发酵的绝望和悔恨。

为什么当年不能再撑一撑？

为什么非要选择最伤人的方式？

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点？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拳头砸在水坑里的空洞回响，和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和哽咽。

最终，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止。他垂着头，额头抵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水，一起往下淌。

他终究，连这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念想，也没能保住。

许昼几乎是逃回那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轿车的。

车内温暖如春，与他周身裹挟的巷子里的冷风和腐败气息格格不入。昂贵的皮革香味钻进鼻腔，却让他一阵反胃。

“回酒店。”他哑声对司机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车子平稳地驶入霓虹流淌的夜色。许昼靠在柔软的后座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将刚才巷子里的一切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周屿那落魄憔悴的脸，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那浑身散发的酒气和自暴自弃……还有自己最后那句近乎残忍的质问……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冷静。

可那张泛黄的琴谱和剪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深夜，当他从琴房筋疲力尽地回到冰冷的公寓，当他被赞誉和光环包围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时，他也会想起周屿最后那双猩红的、带着某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情绪的眼睛。那真的只是一个贪婪、冷漠、厌烦了他这个拖累的人该有的眼神吗？

但他不允许自己深想。他需要恨，需要那股尖锐的、支撑着他不断向上爬的恨意。他告诉自己，周屿就是个混蛋，是个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底层渣滓。他把所有的痛苦和困惑都归结于此，然后转化成练琴的动力，转化成对成功的渴望。

他成功了。他站到了聚光灯下，拥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

可为什么，当他看到那张倒闭公告的日期时，当他看到周屿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后巷的污水里时，他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快意，反而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揍了一拳，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闷痛得让他几乎窒息？

“纪念个……咎由自取的傻子。”

他在演奏会上说出这句话时，带着一种冰冷的、自以为是的审判意味。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到底是在审判周屿，还是在审判这五年来活在一个巨大误会里的自己？

车子停在五星级酒店光可鉴人的大堂门口。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

许昼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恢复那种惯常的、疏离而优雅的冷漠。他走下車，挺直脊背，在酒店工作人员恭敬的问候声中，大步走向电梯。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完美的身影，礼服挺括，面容冷峻。

可他看见的，却是周屿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的那个瞬间，那双曾经在茶馆暖黄灯光下，沉默注视他弹琴时带着复杂暖意的眼睛，变得一片死寂。

电梯数字不断跳跃。

他的心，也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不断下沉。

后巷里，周屿终于勉强撑起身体。

他浑身湿透，沾满污秽，手掌的伤口还在渗血，火辣辣地疼。冷风一吹，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在格格作响。

他低头，看着那片被他捣得一塌糊涂的污水，那张琴谱早已面目全非，与烂泥混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朝着巷子更深的黑暗处走去。

身影佝偻，融入夜色，像一道被遗忘的、移动的伤疤。

而那张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痛苦的纸，静静地躺在污水里，墨迹彻底化开，音符消散，只剩下背面的铅字，在模糊的水光中，隐约可见“屿茶”、“歇业”几个字眼，如同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