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刺骨的白与噬人的红。
火把如一条扭动的火蛇,从村口蜿蜒追来,撞碎这死寂的雪夜。我背着小雅,膝盖重重砸进雪里,再没能挪动分毫。雪粉溅起,粘在脸上,混着汗,瞬间结成冰刺。小雅的尸体伏在我背上,比生时沉重百倍,一种彻底的、放弃一切的沉。她的手臂早已僵硬,环着我脖颈,冰冷的指尖蹭着我的下巴——一天前,这双手还紧紧抓住那根希望之索,而后,随着绳索的断裂,坠入绝望的深渊。
村民举火把追来,我跪雪里,背小雅尸身回村,哑巴跟在我后面。巫婆指我:“内鬼!” 我被压在广场中央,身下是潮湿的、带着松油味的柴堆。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旧伤未愈,鲜血渗出,冻在绳子上,粘腻冰冷。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看到人群边缘,被两个壮汉死死压着的哑巴。
他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年轻豹子,喉咙里发出被扼住的“嗬嗬”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反抗。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潭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绝望和愤怒的火焰,死死钉在我身上。绳索几乎要嵌进他的腕骨,血顺着小臂流下,滴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的红梅。他拼命向我这边挣扎,嘴唇无声地开合,我看懂了,是“别承认”,是“活下去”。
村长站在巫婆身旁,裹着那件象征权势的熊皮大氅,面色阴沉如水。他扫视着躁动的人群,一言不发,默许了这场审判。他的沉默,比巫婆的尖叫更令人胆寒。
屠夫举起了火把,脸上横肉在火光下抖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残忍。
火焰,带着死亡的温度,缓缓落下。
就在那火舌即将舔舐到柴堆的刹那——
“嗬——!”
哑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低头,用额角狠狠撞向左侧守卫的面门!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右侧守卫一愣神,哑巴已挣脱束缚,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向柴堆!他甚至没有去抢守卫腰间的刀,而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那把他从不离身的、用来雕刻木头的小弯刀。
“咔嚓!”
我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背上,是哑巴哥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推!我向后倒去,无可控制地滚下广场边缘那道结冰的陡坡。
天旋地转中,我拼命扭过头。斜坡之上,火光通明处,哑巴哥没有跟着跳下,反而转过身,张开双臂,像一尊欲扑火的飞蛾,拦住了追兵。他的嘴唇再次疯狂地翕动,没有声音,但每一个字的形状,都像刀刻在我眼里:
“跑——活——下——去——”
最后一个字的口型,被数支从背后刺来的长矛彻底搅碎。
矛尖穿透他单薄的身体,带着滚烫的、喷溅的血雾,洒向下方的火堆。
“轰——!”
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陡然窜起丈高,颜色变得异常明亮、暴烈,发出一种类似欢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那咆哮,尖锐地刺穿了我因极度震惊而暂时失聪的耳朵,不,是刺穿了我的灵魂。五年前,哑巴的姐姐,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姑娘,被当做祭品活活烧死的时候,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复仇的火焰重新点燃、放大,响彻云霄。而今天,这火,又吞没了他的弟弟,用同样炽热的方式。
我继续向下滚落,积雪蛮横地灌满我的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背后的火光和喧闹迅速变得遥远、模糊。胸口被绳索勒过的地方,血水混着雪水冻成了冰棱,紧紧黏在皮肤上,像一条冰冷的拉链,封住了我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风声、追喊声、火焰燃烧声,全都消失了。
但另一种轰鸣,却从我身体内部,从骨髓深处,轰然炸响——那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是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冲刷着耻辱、悲伤与滔天的悔恨;是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那名为“恨”的毒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疯狂滋生、缠绕、勒紧我的五脏六腑!这恨,既指向那些愚昧残忍的村民,更指向那个设计了陷阱的幕后黑手,也指向……那个自以为是的、害死了小雅又连累了哑巴的自己!
我在雪地里不知趴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失去知觉。追兵的火把光最终消失在山的另一侧,他们或许认为我已摔死深涧。求生的本能,以及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支撑着我不能就此死去的恨意,驱使着我,用几乎僵直的手脚,爬进一个背风的岩石裂缝。
夜,深得像墨。雪未停,无声地覆盖着罪恶与血迹。
当身体的刺痛感稍微回归,一个念头如同鬼火,在我脑中燃起,无法熄灭:回去。
哑巴哥还在那里。小雅已经死了,我绝不能让哑巴哥暴尸荒野,被乌鸦和野狗啃噬。这份罪,我得去赎。哪怕只是收殓他的尸骨。
我像一抹游魂,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最后掩护,沿着陡峭的山路,潜回死寂的村庄。广场上,雪已覆盖了那片焦黑的柴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丑陋的疤痕。
然后,我看到了他。
老槐树虬曲的枯枝上,哑巴哥被高高吊起。雪花落在他身上,试图掩盖那触目惊心的惨状,却徒劳无功。鞭痕、棍伤、矛刺的窟窿……全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凝固的血液变成紫黑色,与苍白的肌肤、洁白的雪形成最残酷的对比。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
但,他的嘴角。
那嘴角,竟然挂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不是欢欣,不是解脱,而是一种……嘲弄?一种终于戳破谎言的轻蔑?一种用死亡发出的、无声的挑战?这笑意,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我踮起脚尖,颤抖着手去解那深深勒进他脖颈冻僵皮肉里的粗绳。手指触碰到冰冷僵硬的皮肤,没有一丝活气。绳结被血和冰冻得硬如铁砣,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指甲翻裂,鲜血淋漓,才终于将它解开。
他沉重的身体落入我的怀中,我们一同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我抱着他,像抱着一座冰封的山。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竟然没有融化,就那样静静地停驻,晶莹剔透,像两滴凝固的泪,又像是天地为他点起的、守灵的白蜡烛。
我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平。想起他怀里总揣着的东西。伸手探入他那件被血浸透、冻得板结的破袄里,摸到一个熟悉的轮廓——那只他花了无数个日夜才雕成的木鸟,纹理细腻,翅膀栩栩如生。他说过,木鸟的翅膀,能带人的魂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里,用炭笔,是哑巴哥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倾注了全部力道的字迹。他识字不多。那行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让他们听见火。”
无声。
这五个字,却比刚才处刑场上所有的喧嚣、比火焰的咆哮、比长矛刺入身体的闷响,加起来更震耳欲聋!
我背起他冰冷僵硬的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西山腰那个早已废弃的矿洞。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咯吱作响,都像是在重复着哑巴哥最后的嘱托。洞内阴风阵阵,散发着腐朽和铁锈的气息。我用双手,用那把卷了刃的柴刀,扒开冰冷的碎石和冻土,为他堆起一个简陋到令人心酸的坟茔。没有棺木,没有碑文。
我将那把他用来救我、刃口崩裂如锯齿的柴刀,深深插入坟顶,作为无言的墓碑。
然后,我转身,用柴刀的尖角,在矿洞潮湿斑驳的岩壁上刻符:五个人头,三个已打×,剩两个:村长、巫婆。
他们的头上,还空着,像两张等待最终判决的诉状。是他们,主导了一次又一次的献祭;是他们,利用迷信控制着村民;很可能,也是他们。
摊开蜡纸包,舔一点粉,舌根发麻——是“断肠草”晒干磨粉,一滴封喉。我把它藏贴身,对坟前打手语:
“我替你,把剩下的×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