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透,雾像一层不肯揭开的纱,罩在村头。道袍布条挂在老槐树的断枝上,像一条被撕下的符咒,随风轻晃。妇人一声尖叫,惊飞了满树乌鸦。铜锣三声,村长披着外褂,赤脚赶来,脸色比天色还沉。
我被从小屋中拽出来的时候,鞋都没穿好。人群已围成一圈,像一口井,我便是那井底的蛙。李老三的尸体被草席盖着,脚却露在外面,脚趾青白,像几截泡烂的藕。有人低声说:“昨夜最后同他说话的,就是他。”
巫婆来了,银发像蛛网,手里端着一碗黑水,水面浮着一只死蚂蚁。她嘴里念着咒,水碗里竟泛起一圈圈涟漪。她逼我喝,说喝了就说真话。我接过碗,指尖发颤,碗沿碰到牙齿,发出一声脆响。我仰头,水滑进口中,却未咽下,舌尖抵住上颚,任那腥苦在齿间打转。我猛地一挣,袖子掩口,一口吐尽,黑水顺着袖口滴落,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雨大,未见。”我写字的树枝在泥地上划出四字,字迹被泥水吞了一半。
村长不语,只从怀里掏出半截桃木剑,断口参差,像被野兽咬断。剑柄上,一圈细细的齿印,旧血已黑。他举到我面前,又转向哑巴姐姐。哑巴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泥,一下一下地磕,血点溅在草根上,像早春的红梅。她不哭,也不叫,只是摇头,仿佛要把脖子摇断。
“不是你,又是谁?”村长声音嘶哑,像钝刀割木,扫视人群,最终定格在哑巴身上。
人群开始骚动。铁匠赤着上身,胸口黑毛如炭,他一把推开我,吼道:“必是那货郎!外乡人,没一个好东西!”他话音未落,已有七八个汉子抄起锄头、火把,他们看向村长,村长皱着眉,最终点头,几个汉子朝村尾的小庙涌去。
小庙的门虚掩,神像的金漆早已剥落,像一张哭花的脸。货郎的彩线担还放在供桌上,五彩斑斓,像一场未醒的梦。担底,钢笔静静躺着,笔帽裂了缝,墨囊干涸。摄像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卡槽,像被挖去的眼睛。
“他跑了!”有人喊。火把的光映在墙上,神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仿佛在笑。
村长没追,只是摆摆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他转身,命人将哑巴关进柴房,说他是“灾星”,得“避一避”。柴房门锁落下,声音清脆,像一声冷笑。
夜里,我偷偷溜过去。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哑巴脸上,他像一尊石像,眼神却亮得吓人。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用油纸包着,还温热。他接过,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我。我们蹲在柴房角落,像两只偷食的老鼠,一口一口地嚼,甜味混着木屑、血腥味,在舌尖化开。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井。”
我怔住。他抬头,眼里有火,像是要烧穿这黑夜。
我点头,把剩下半块糕咽下,像咽下一块未熟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