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断指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感如同水草缠绕着我,不断将我拖向更深沉的黑暗。耳边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一个是苏霜带着哭腔的呼唤,另一个则是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咔嗒”声。
“……学长?林烬学长!你醒醒!”
冰冷的东西贴在了我的额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霜苍白焦虑的脸。应急灯幽绿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她看起来也像个游荡的亡魂。
然后,我看到了它。
那具教学骨架,此刻正静静地站立在我身旁,灰白色的骨骼在绿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它空洞的眼窝里,两簇幽蓝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无声无息。刚才听到的“咔嗒”声,正是它下颌骨无意识轻微开合发出的细微声响。它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非生非死的宁静。
我猛地想坐起身,左肩和左手传来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再次晕过去。左肩被变异水鼠咬伤的地方,被苏霜用从她校服上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了,但鲜血仍在缓慢渗出。而我的左手小指,从根部消失,只剩下一个被同样粗糙包扎过的、钻心疼痛的断面。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红月,丧尸,陈锐的死,下水道,变异水鼠,那个冰冷的提示音……【亡骸君主】……献祭……
我不是在做梦。
“学长,你……你感觉怎么样?”苏霜的声音颤抖着,她的目光不时地瞟向那具安静的骷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看待非自然存在的敬畏。“它……它到底是什么?你……你刚才……”
她看到了我自断手指,看到了白骨站起。我无法解释,至少现在不能。我尝试集中精神,看向那具骷髅。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但清晰的联系,在我和它之间建立起来。不像语言,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感知。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个冰冷的、忠诚的坐标,固定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我心中默念一个指令:后退一步。
骷髅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但精准地向后移动了一步,骨骼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苏霜吓得低呼一声,往后缩了缩。
我又默念:抬起右臂。
骷髅的右臂骨随之抬起,五指骨张开。
一种混杂着巨大痛苦、荒诞离奇和一丝微弱掌控感的复杂情绪在我心中翻腾。我失去了一根手指,差点送命,但换来的是……这个。一具听命于我的骷髅。在这活地狱般的世界里,这究竟是诅咒,还是恩赐?
“它……它听你的?”苏霜难以置信地小声问。
我艰难地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我示意她帮我拿水。苏霜反应过来,连忙从我们逃出来时带的背包里翻出半瓶水,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感。
“我们得离开这里。”我嘶哑地说,借助苏霜的搀扶,勉强靠墙坐起。失血让我头晕目眩,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下水道绝非久留之地,那只变异水鼠虽然被骷髅惊走,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带着更多同伴回来。而且,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啃噬感始终存在,令人不安。
我看向骷髅。它沉默地伫立着,幽蓝的眼窝对着我,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命令。我需要测试它的能力。
“攻击那面墙。”我指向对面空着的、布满霉斑的墙壁。
骷髅立刻转身,迈着略显僵硬但速度不慢的步伐冲向墙壁,骨拳狠狠砸在墙面上。
“砰!”一声闷响。墙壁的霉斑被震落一片,骷髅的指骨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但它毫无感觉,收回手臂,恢复待命姿态。
力量大约相当于一个普通成年男子。我心中评估着。没有痛觉,不知疲倦,绝对服从。作为战力,或许不算强大,但作为肉盾、诱饵,或者……在其他方面,或许有难以替代的价值。
“我们得回地面。”我对苏霜说,“找药品,找食物,找更安全的地方。”
苏霜看着我被鲜血浸透的肩膀,担忧地说:“可是你的伤……”
“必须走。”我语气坚决。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让骷髅走在最前面探路,我和苏霜相互搀扶着跟在后面。离开储藏室,重新回到阴暗恶臭的下水道。骷髅行走时骨骼摩擦的“咔咔”声在隧道中回荡,反而驱散了一些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发疯的细微啃噬声——那些黑暗中的东西,似乎对骷髅的存在感到忌惮,声音远了不少。
这验证了我的一个猜想:亡灵生物,或许对某些变异体有威慑作用。
我们沿着下水道逆流而上,寻找通往地面的出口。期间遇到两只落单的、形态扭曲的变异生物,类似巨大的蟑螂,都被骷髅毫无畏惧地冲上前,用骨拳和脚骨硬生生拆碎。它的战斗方式直接而野蛮,完全依靠这具骨架子本身的强度和我的指令。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个有铁梯的出口井盖。我让骷髅先爬上去,顶开井盖探查情况。通过那种微弱的精神联系,我能模糊地感知到它“看”到的景象——是一条街道,相对安静,没有立即的危险。
我们依次爬出下水道。重新呼吸到地面的空气,尽管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烟尘味,但比下水道的恶臭好了太多。血月已经西沉,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液。时间是清晨,但往日充满生机的校园,此刻死寂得可怕。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校园北区的樱花大道。往日这个季节,虽然樱花已谢,但绿树成荫,是学生们晨读、散步的好去处。而现在,大道上随处可见翻倒的自行车、散落的书本、以及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散落在路边,吸引了成群的苍蝇。远处,隐约传来丧尸特有的嘶吼和零星的尖叫、撞击声。
最触目惊心的是,大道两旁的樱花树,似乎也受到了红月的影响,树叶诡异地卷曲、发黄,甚至有些枝干上长出了不自然的、肉瘤般的增生组织。
“去食堂。”我迅速做出判断。食堂有食物,有水,通常结构坚固,可能有其他幸存者,而且——校医院就在食堂旁边,或许能在那里找到急需的药品,尤其是抗生素和止痛药。
从樱花大道到三食堂,要经过一片小广场和一段开阔地。我让骷髅——“一号”,我暂时这么称呼它——走在最前面,我和苏霜借助路边废弃的车辆和绿化带掩护,缓慢前进。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几波零散的丧尸。它们行动迟缓,但数量不少。一号忠诚地执行着我的指令,主动迎上去,用骨拳和踢击吸引丧尸的注意力,为我和苏霜创造绕开或从侧面快速通过的机会。它的骨头足够坚硬,普通丧尸的抓咬很难短时间内对它造成致命破坏,而它不知疲倦,可以持续战斗。
然而,在接近食堂门口时,我们遇到了麻烦。
食堂大门紧闭,但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二三十只丧尸。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正在徒劳地撞击着食堂的强化玻璃门和一些被堵住的窗户。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边缘几只丧尸的注意,它们嘶吼着转过身,朝我们摇摇晃晃地走来。
“怎么办?太多了!”苏霜脸色惨白,紧紧抓着那根已经开裂的扫把棍。
我背靠着一辆侧翻的校车,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因为一路的奔波又开始渗血,断指处更是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抽痛。硬闯是死路一条。一号能对付几个,但绝对无法同时应对这么多。
我的目光落在食堂侧面的一条小巷,那是通往食堂后勤通道的路,看起来丧尸较少。但我们需要引开正门的大批丧尸。
一个冷酷的计划在我脑中形成。
我看向一号。它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眼窝中的蓝火稳定燃烧,等待我的下一个命令。它没有生命,没有思想,只是一个工具。
“一号,”我集中精神,下达了清晰的指令,“去正门,制造噪音,吸引所有那些东西的注意力,然后……向相反方向跑,尽可能引开它们。”
苏霜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惊愕地看着我:“你要牺牲它?”
“它本来就不是活的。”我声音沙哑,没有看她。这是最合理的选择,用可再生的召唤物(我希望它是可再生的)换取两个活人的生机。
一号接收指令,毫不犹豫地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冲向丧尸群。它没有发声器官,但我让它用骨拳狠狠敲击路边的一个金属垃圾桶。
“哐!哐!哐!”
刺耳的噪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丧尸的注意力。空地上的尸群齐刷刷地转向一号,发出兴奋的嘶吼,如同潮水般向它涌去。
一号转身,朝着与我们目标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图书馆的方向,快速奔跑。几十只丧尸嘶吼着,被它成功引走,食堂正门瞬间为之一空。
“走!”我低喝一声,强忍着剧痛,和苏霜一起冲向那条侧面的小巷。
小巷里果然只有三四只零散的丧尸,被我们轻易解决。我们顺利到达食堂的后勤入口——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旁边的一扇运送垃圾的小窗户似乎有些松动。
我让苏霜帮忙,用一根铁棍撬开窗户,先后爬了进去。里面是食堂的后厨,弥漫着食物腐败和血腥混合的怪味。我们刚落地,就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和物体移动的声音。
“谁?别过来!”一个颤抖的男声喝道。
“我们是人!活人!”苏霜赶紧喊道。
几个身影从灶台、冷藏柜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三男四女,都是学生模样,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手里拿着一个急救箱,气质相对镇定。
“你们……怎么进来的?外面的丧尸……”一个高个子男生惊疑不定地问。
“我们引开了它们。”我简短的答道,体力已经接近极限,靠在墙上几乎站不稳。“有医生吗?或者药品?我需要帮助。”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走上前来:“我是校医院的叶柳医生。”她检查了一下我和苏霜的状况,目光在我包扎粗糙的左肩和左手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变得异常凝重。“你被咬了?还有你的手指……”
“别管那么多,先帮他止血!”苏霜急切地说。
叶医生点点头,示意其他人帮忙。他们把我扶到相对干净的地面,叶医生打开急救箱,熟练地给我清洗伤口、上药、重新包扎。她看到我左肩的咬伤和断指的切口时,眉头紧锁,但什么也没多问。
处理伤口的过程中,我了解到这七个人是红月之夜躲在食堂仓库里侥幸逃过一劫的幸存者。食堂里原本有更多幸存者,但几次试图突围或内讧后,只剩下他们七个躲在这个相对易守难攻的后厨冷库区。食物和水还能支撑几天,但恐惧和绝望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
“叶医生,被那种东西咬了……会怎么样?”一个短发女生怯生生地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叶医生包扎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充满恐惧和期待的脸,最终落在我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根据我有限的观察……被咬伤或抓伤,病毒会通过血液和神经快速蔓延。理论上,如果在三小时内,对伤口上游的肢体进行彻底清创,甚至……截肢,有极小的可能延缓感染过程。”
“截肢?”一个男生失声叫道,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只是延缓?不是治愈?”另一个女生几乎崩溃地哭起来,“那有什么用?!”
“延缓,意味着可能争取到寻找其他解决方法的时间。”叶医生冷静地解释,但她的冷静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残酷,“否则,根据个体差异,快则十几分钟,慢则几小时,一定会发生变异。”
现场一片死寂。绝望像冰冷的雾气,笼罩了每个人。三小时内找到医疗条件进行截肢?在这末世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真相,打碎了很多人最后的侥幸心理。
而我,摸了摸被重新包扎好的左手断指处。我被咬已经超过三小时了(从昨晚到现在),虽然虚弱,但我并没有变成丧尸的迹象。是因为【亡骸君主】的职业激活?还是献祭行为本身抵消了感染?原因不明,但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叶医生的话也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幸存者需要休息,需要轮值守夜,但人力有限,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而且守夜本身充满风险。
但我有“一号”。
虽然它被我派去引开丧尸,生死(存灭?)未卜,但我能感觉到,我和它之间那种微弱的精神联系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极其遥远和模糊。这意味着它可能还没被彻底摧毁。更重要的是,这个职业的存在,意味着我可能能召唤第二个、第三个……这种不知疲倦、无需饮食、绝对服从的骷髅,不正是末日里最廉价、最可靠的劳动力吗?无论是站岗、探路,还是执行危险的诱饵任务……
就在我思绪纷飞时,冷库厚重的铁门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扩音喇叭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内容清晰可辨:
“……注意……幸存者请注意……这里是江城军区救援部队……将于今日下午……16点整……在北校区体育场设立临时撤离点……重复……今日下午16点整……体育场……接走幸存者……请有能力前往的幸存者……自行前往集结……过时不候……”
广播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后厨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军方!是军方来了!”
“有救了!我们得救了!”
“下午四点……体育场……”
幸存者们瞬间激动起来,脸上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狂喜,甚至有人相拥而泣。
只有我和叶医生,以及稍微冷静下来的苏霜,脸上没有多少喜色。
体育场在校园的另一端,穿过大半个已经完全沦陷的北校区。这一路上,有多少丧尸?有多少未知的危险?现在离下午四点,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真的希望?”一个男生颤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赌一把。”我忍着痛,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看向窗外那片被红月余晖染红的、危机四伏的校园,“留在这里是等死。去体育场,至少有一线生机。”
而这一次,我不再是只有一把军刀和绝望。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左小指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我有了新的“伙伴”,以及一个疯狂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