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意料之中，妈妈没有生病，她又来了。

但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她站在门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精气神。

我几乎认不出这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妇人——记忆中那个永远声高气昂、不由分说闯进我生活的母亲，老了二十岁不止。

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衫松垮地挂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勒得她指节发白。

她不安地站着，眼神飘忽，竟有些畏缩。

我透过猫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那颗曾经坚硬的心，似乎被那刺眼的白发蛰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麻木。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但只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那条冰冷的银色防盗链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小语。”她嘴唇哆嗦，干裂的唇纹里挤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没有应声，只平静地看着她。

她局促地用手捏着早已失去原本颜色的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最终落在那条防盗链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刺痛。

“我……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点你以前爱吃的腌菜，我自己做的，用的都是你以前喜欢的芥菜头，晒得半干，按老方子腌的……”

她笨拙地举起那个布袋，想从门缝里塞进来。粗布泛黄，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

我看着那袋腌菜，想起高中那些早晨，我总是就着这咸得发苦的菜扒拉完一碗饭，然后灌下整杯水。她从未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喜欢。

“谢谢，不用了。”我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我早不吃这么咸的东西了，对血压不好。”

她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布袋悬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空气中只剩下我们之间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鸣。

终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碎成了哽咽的残片：“小语……妈知道……以前很多事……是妈糊涂……委屈你了……”

她停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可我心里那片荒原，早已寸草不生。迟来的歉意，比路边的石子更轻贱。它填不平那些年我心口被挖出的窟窿，也换不回我被迫让给弟弟的大学名额，更抵不了她一次次从我这里掏走积蓄时说的“他是你弟，你不帮谁帮”。

见我不说话，她的眼泪终于滚落，混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家栋他……判了三年……那赔偿金，咱家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妈也没办法了……以后……妈就指望……”

“妈。”我轻声打断，声音清晰，冰冷，没有余地，“您以后，还是指望自己吧。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干脆利落。

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震惊、绝望，最后，那丝我无比熟悉的怨怼还是浮了上来——虽然只是一瞬，就被更深的颓然压了下去。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刻进她最后的记忆里。

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拎着那个沉重的布袋，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坏了的弓，一步一步，缓慢地挪下楼梯。脚步声沉重而拖沓，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楼道里，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

我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多年的浊气一并呼出。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轻盈飞舞。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见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