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顺着疼痛的藤蔓,一点点爬回身体的。
黎簇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浑身骨头像被碾过一样,又酸又痛,但奇异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重伤濒死感。视线模糊,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是医院,也不是沙漠营地,而是一间……颇具生活气息的卧室。木质家具,柔软的窗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米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吴邪的烟草味。
“醒了?”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黎簇猛地转头,看到吴邪端着个碗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的表情。“你小子可真能睡,淋场雨也能发烧昏睡两天,吓死我们了。”
淋雨?发烧?黎簇脑子一片混乱。他最后的记忆碎片还停留在沙漠的酷热、无尽的黄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怎么突然就……淋雨了?
“这是……哪儿?”他的声音干涩。
“我家啊。”吴邪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你说你,非要跟我们去收那批货,结果半路下暴雨,就你逞能不带伞,淋成落汤鸡,回来就倒下了。”
吴邪的家?黎簇环顾四周,这房间的布置,确实有吴邪那种乱中有序的风格,书桌上摊着笔记,墙角放着几个看似普通的陶罐(但黎簇直觉那玩意儿不普通)。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么……日常。
“黑眼镜和解雨臣呢?”黎簇下意识地问。
“老齐(黑瞎子)去店里了,花儿爷(解雨臣)好像回北京处理点事,过两天回来。”吴邪把碗递给他,里面是熬得软烂的米粥,“先吃点东西,你两天没进食了。”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黎簇小口喝着,暖流进入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和不安。他看着吴邪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本笔记翻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平静而温和。这种寻常的、仿佛家人般的照料,是他曾经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偷偷幻想过的场景。难道……沙漠里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才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他阴差阳错地,真的成了能被吴邪这样寻常对待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一种混杂着惶恐和巨大喜悦的情绪攫住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黎簇仿佛跌入了一个温暖得不真实的泡泡里。他的“病”很快好了,吴邪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就由着他在家里“养伤”。他们会一起吃饭,吴邪会吐槽他挑食;会看一些奇怪的拓片,吴邪会随口讲解几句,虽然黎簇大半听不懂,但那种被纳入对方知识体系的感觉让他沉迷;晚上,他们会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电视节目,黑瞎子偶尔会拎着酒菜跑来蹭饭,嘴里没一句正经话,解雨臣也会打电话来,语气清淡地关心几句。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剧本。
但黎簇心底的不安,像水底的暗礁,总会不时冒头。
有一次,他无意中提起沙漠里的一种奇特植物,吴邪正在倒水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非常自然的语气岔开了话题:“那种东西有什么好说的,饿极了也不能吃。”黎簇确信,自己从未跟吴邪详细说过沙漠里的见闻。
还有一次,他在吴邪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张合影,是吴邪、张起灵、王胖子还有……云彩的。照片上的吴邪笑得开朗,是黎簇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心里莫名地发酸。当他拿着照片去问吴邪时,吴邪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淡淡道:“老照片了,那时候在巴乃拍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黎簇记得,关于巴乃和云彩,是吴邪心里极深的伤疤,他从不轻易提及。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黑瞎子和解雨臣。他们的出现总是恰到好处,言行举止完全符合黎簇记忆中的样子,但黎簇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黑瞎子的玩笑背后,眼神太过清醒;解雨臣的关怀,也透着一种程序化的精准。他们就像……就像被输入了特定指令的、极其逼真的仿生人。
黎簇开始偷偷地、疯狂地验证。他故意说错一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细节,比如汪家地下室某个符号的形状,或者当年在古潼京某个机关的触发方式。每一次,吴邪或黑瞎子都会用一种“你记错了”或者“烧糊涂了吧”的语气,轻描淡写地“纠正”他,并将“正确”的记忆娓娓道来,逻辑严密,天衣无缝。
他们甚至能“补全”黎簇记忆中模糊的部分。比如,黎簇只依稀记得沙漠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青铜器物,但细节全无。吴邪就会叹口气,用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语气说:“还不是你乱碰,差点触发那青铜樽里的机关,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出来。”
他们正在一点点地、温柔地覆盖他真实的记忆,用这个温暖、安全、充满“归属感”的虚假现实,替换掉那些残酷、痛苦、充满背叛和绝望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黎簇如坠冰窟。他没有被拯救,他落入了一个更可怕的境地。这里没有严刑拷打,没有赤裸裸的威胁,只有无尽的温柔和看似合理的解释。他们在用他最渴望的东西,慢性地杀死真正的黎簇,把他变成一个拥有“黎簇”名字和外表、却装载着他们设定好的记忆的、温顺的傀儡。
他试图反抗,试图撕破这个假象。他冲着吴邪大吼,说这里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吴邪先是惊讶,然后露出受伤和疲惫的表情:“黎簇,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还是发烧的后遗症?我们需要去看医生吗?”那眼神里的担忧如此真实,让黎簇的指控显得像无理取闹。
他甚至尝试逃跑。但每次他走到门口,或者试图探查这个“家”的边界时,总会被各种“巧合”打断——吴邪正好回来,黑瞎子突然来访,或者解雨臣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这个看似寻常的空间,成了一个无形的囚笼。
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不再挣扎,不再质问,变得异常沉默。他开始配合他们,吃饭,睡觉,回答他们的问题,甚至偶尔会露出顺从的微笑。吴邪他们似乎很满意他的“好转”,对他更加“体贴”。
直到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吴邪在阳台修剪盆栽。黎簇走过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问:“吴邪,沙漠里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了。”
吴邪修剪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莫名透出一股冷意。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吴邪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往常的温和,也没有了被质疑时的无奈,只剩下一种黎簇从未见过的、彻底的漠然和空洞。那双总是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你是谁?”吴邪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金属摩擦,“我们这里,没有叫黎簇的人。”
黎簇站在原地,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看着吴邪,看着这个他曾经无比依赖、甚至偷偷怀着隐秘眷恋的人,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原来,连这最后的、虚假的容身之处,也从未属于过他。
大梦方醒,四周空无一人。没有追杀,没有囚禁,只有温柔的、彻底的否定。他不是黎簇,或者,那个能被吴邪、黑瞎子、解雨臣温柔以待的“黎簇”,从未存在过。
他站在那里,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却觉得比在沙漠最寒冷的夜晚还要冰冷。世界喧嚣,而他,无人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