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如同探询的手指，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陌生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痕。库库鲁几乎彻夜未眠，身下过于柔软的床垫、空气中漂浮的属于地球家庭的寻常气味——淡淡的食物清香混合着家具木材的味道，以及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安安那双映不出他影子的清澈眼眸，都让他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无法真正松弛。天光仅微亮，他便起身，用冷水反复泼洒脸颊，试图洗去疲惫，对着镜中那张属于异族王子的面孔，仔细整理好每一根发丝和衣领的弧度。作为客人，更作为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与目的的潜伏者，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破绽。
走出客房时，夏木教授已经坐在餐桌旁，戴着那副熟悉的细框眼镜，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浏览着晨间新闻。桌上摆着简单的白吐司、几碟果酱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构成一幅寻常家庭的宁静画面。
“早上好，教授。”库库鲁用刻意练习过、力求平稳自然的声线问候。
“早，库库鲁。休息得还习惯吗？”夏木教授从屏幕上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传来温和的探询。
“非常好，让您费心了。”库库鲁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挑剔，然而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滑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属于安安的房门。
仿佛回应着他内心深处的渴盼与忐忑，那扇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从内推开了。安安揉着一头睡得乱翘的褐色短发，穿着印有慵懒卡通猫咪图案的棉质睡衣，睡眼惺忪地趿拉着毛绒拖鞋走出来。当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站在客厅里、衣着整齐得与这居家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的库库鲁时，她明显怔住了，残存的睡意如同被惊走的飞鸟瞬间蒸发，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被人撞见最邋遢模样的窘迫，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并未散开的睡衣领口。
“……早，表哥。”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与黏糯，那个称呼依旧生硬，像是从齿缝间勉强挤出来。
“早上好，安安。”库库鲁努力压下喉头因这鲜活场景而泛起的微动，让自己的回应听起来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清晨问候。然而心底深处，却因她这毫无防备的、毛茸茸的、真实到近乎脆弱的居家模样，泛起一阵剧烈而酸软的涟漪。这样的她，与记忆中那个身披光芒、执剑守护世界的花仙魔法使者，与花店里那个礼貌周到却疏离客气的店员，都截然不同，真实得让他几乎失控，想要伸手触碰，确认这并非又一重幻梦。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只有餐具轻微碰撞声的静默中进行。夏木教授似乎察觉到这份不自然，试图用闲聊活跃气氛，询问库库鲁对这座苏醒中城市的初步印象，以及对未来的粗略规划。库库鲁谨慎地挑选着安全且符合“海外归来寻亲青年”身份的词汇，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牵引，总是不经意间，带着贪婪与痛楚，落在对面那个正小口咀嚼着吐司边缘、明显在神游天外的安安身上。
她吃得很快，像是急于摆脱这令人不适的、与陌生“亲戚”共处一室的尴尬时光，随即推开椅子起身：“爸，我快迟到了，先走了！”
“等等，安安。”夏木教授叫住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库库鲁刚来，对周边环境完全不熟悉，你顺路带他去花店附近转转，认认路，也好让他熟悉一下以后出入的路线。”
安安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清晰得无法掩饰的不情愿，但迎着父亲那双温和却笃定的目光，她最终还是屈服了，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几分，带着认命般的妥协：“……哦，好吧。”
库库鲁心脏微微一紧，像是被那丝不情愿刺了一下，却立刻站起身，展现出十足的配合与感激：“麻烦你了。”
清晨的街道刚刚苏醒，沐浴在澄澈的金色阳光里，充满了喧嚣而朴素的生机。两人前一后地走着，中间刻意隔着一小段足以划清界限的、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安安步速很快，目光笔直地望向前往花店的方向，完全没有开启任何对话的意图，将“不熟”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背影上。库库鲁沉默地跟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周围嘈杂的市声——自行车的铃响、早餐摊的叫卖、汽车的引擎——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他耳中只能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以及她那双帆布鞋踩在路面发出的、轻快却疏离的脚步声。这份有形的沉默，比他过去在拉贝尔与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争吵都更让他难以忍受，如同细密的砂纸磨搓着他的神经。
路过一家蒸腾着浓郁食物香气、排队人群络绎不绝的早餐铺时，库库鲁的记忆瞬间被那熟悉的味道激活——安安曾经，不，是“过去”的她，曾无比偏爱这家店皮薄馅足、汤汁滚烫的小笼包，每次吃到都会幸福地眯起眼睛。他几乎是本能地停下脚步，带着一种急于分享共同记忆的迫切开口：“安安，等等，我记得你喜……”话音未落，理智如同冰冷的警钟在脑海猛敲，将剩余那危险的“欢”字死死扼杀在喉咙深处。
安安疑惑地回过头，眉头微蹙：“什么？”
“……没什么。”库库鲁迅速改口，心脏因这惊险的、几乎泄露天机的失误而剧烈鼓噪，仿佛要撞碎胸骨。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指向那家店铺，找了一个蹩脚至极的借口，“我看这家店人气很旺，味道应该不错。你想尝尝吗？我请你。”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弥补，拉近一点距离。
安安用一种“这人真奇怪又莫名其妙”的眼神快速瞥了他一眼，果断地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我吃过了。而且真的要迟到了，快走吧。”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甚至比刚才更快了几分，像是要甩掉什么麻烦。
库库鲁望着她那决绝的、仿佛不带一丝留恋的背影，暗自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指甲陷入掌心。他太急切了，差点就在这第一个清晨，因为这不合时宜的“熟悉”，暴露了那绝不该存在的过往。
到了“蕾丝花边”花店门口，卷帘门已经拉起，老板娘蕾姐正在里面擦拭柜台。看到安安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相貌如此出众、气质迥异于常人的年轻男子，蕾姐立刻投来混合着好奇与探究的明亮目光。安安言简意赅，几乎带着点急于撇清的意味介绍：“蕾姐，这是我……表哥，库库鲁。刚回国，我爸让我带他认认路。”
“哎呦！好帅的表哥嘛！”蕾姐毫不掩饰地笑着打趣，目光如同扫描仪般在库库鲁身上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
库库鲁连忙微微欠身，露出一个经过精心计算、显得谦和又得体的微笑。安安却像是生怕被多问一句，匆匆对库库鲁扔下一句“你自己随便逛逛吧，我真的很忙了”，便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闪身进店，利落地系上那件米色围裙，迅速投入了一天的劳作，试图用忙碌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库库鲁没有依言离开。他像一尊被遗忘在岸边的沉默守望者，立在店外不远处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目光穿透那扇明亮的玻璃窗，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里面那个忙碌穿梭的熟悉身影。看她动作利落地洒扫擦拭，看她神情专注地修剪多余的花枝，看她指尖轻柔地为那些娇嫩的花朵喷洒细密的水雾。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专注而柔和的韵律，仿佛指尖天然流淌着能与植物无声沟通的灵性。这画面如此安宁，却又如此残酷地提醒着他横亘其中的距离。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渴望在他胸腔里涌动、冲撞——他不能只做一个隔窗相望的旁观者。他需要靠近，需要在她如今这片平凡却坚固的世界里，找到一个能够嵌入其中的、合法的支点。
当安安抱着一箱新到的、略显沉重的混合花材，有些吃力地挪出店门，准备搬到外侧操作台时，库库鲁立刻如同接到指令的士兵，几步上前，迅速挽起了熨帖的衬衫袖子：“我来。”
安安被突然靠近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箱子，侧身避开，语气带着防御性的坚持：“不用！我自己可以……”
“没关系，让我帮忙。”库库鲁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伸手便去接那箱子。属于古灵仙族王子的、远超常人的力量底蕴仍在，一箱花材于他而言本应轻若无物。
然而，他错误估计了地球普通瓦楞纸箱的脆弱结构，也低估了自己需要收敛绝大部分力量的必要性。他伸手托住箱底，试图平稳接过，却因发力角度略显生硬且未控制好力度，只听“嗤啦”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箱底竟被他手指 inadvertently 捅破了一个大洞！
霎时间，包裹着水分的各色鲜花、湿漉漉的保水棉和碎裂的纸板屑哗啦散落一地，几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跌落在地，花瓣零落，汁液沾染了洁净的地面，留下一片刺目的狼藉。
“啊！”安安低呼一声，看着散落一地、亟待处理的花材，心疼地蹲下身，秀气的眉毛紧紧拧起。
库库鲁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看着自己亲手制造的混乱现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随即又因巨大的窘迫迅速涨得通红。他像个不小心打碎了传世珍宝的孩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双碧色的眼眸里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懊悔与自我厌弃。“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慌忙道歉，声音因极度的自责而微微发颤，先前想要展现可靠形象的打算，在此刻彻底沦为了笑柄，成了麻烦的根源。
蕾姐闻声出来，看到这满地狼藉的场景，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安安抬起头，目光触及库库鲁那副如同大型犬闯下大祸后般的、混合着极度窘迫与真诚到近乎可怜的歉意的表情，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责备话语，莫名地卡住了。她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那双写满了“我搞砸了”的碧眸，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无奈，却奇异地将那点因心疼花材而升起的小小火气压了下去：“算了算了，你……你先别动了，站在那儿就好，我来处理。”她怕他越帮越忙。
库库鲁还想蹲下身帮忙拾取那些散落的花枝，却被安安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及时制止。他只能像个被罚站、不准乱动的小学生，满心愧疚地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安安和蕾姐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地清理残局，将还能用的花材抢救出来。那一刻，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这看似简单的地球日常，远比他面对过的任何一场诡谲危险的魔法战役都要复杂和难以掌控。力量的强弱，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尚未掌握的、名为“生活”的精密技巧。
然而，在他深深沉浸于自责没有察觉的瞬间，背对着他、正弯腰收拾的安安，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的笑意。这个凭空出现的“表哥”，虽然笨拙得令人扶额，一来就惹了麻烦，但他那副急于帮忙却搞砸一切，并且毫不掩饰慌乱与愧疚、显得格外真实的模样……不知为何，并不真的让人感到生气，反而……有点让人忍俊不禁？
她迅速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个不合时宜、毫无道理的念头，重新板起小脸，专注于满地的狼藉，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挽救那些可怜的花材上。
库库鲁则暗自咬紧了牙关，碧眸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光芒。这场他单方面宣告的、以“平凡”为名、旨在重新靠近她的漫长战役，第一次短兵相接，他似乎……一败涂地，输得彻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