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喧嚣像黏稠的蜜糖,裹挟着库库鲁的感官,却无法渗透他内心的冰冷。汽车的嘶鸣、行人的碎语、店铺里溢出的流行乐……这些他曾觉得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此刻化作钝重的鼓点,敲打在他混乱不堪的神经上。他逃离了花店,身体机械地移动在熟悉的街巷,灵魂却悬浮在一个无法着陆的维度,被那双纯粹陌生的眼睛放逐。
那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也因此,那份彻底的遗忘才显得如此锋利,将他跨越世界的奔赴斩断得干脆利落。
“不可能……”他踉跄着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脊背抵上冰冷粗糙的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刺入肌肤,让他打了个冷颤。“是黑暗魔法的残余侵蚀?某种针对记忆的禁忌诅咒?还是……”一个带着些许自欺意味的念头猛地窜起,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她在演戏?为了保护什么……或者,保护谁?”
这个想法微弱却顽强。安安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她总是习惯将最沉重的责任默默扛在自己肩上,用看似脆弱的肩膀撑起一片天空。他必须求证。而第一个要找的,无疑是千韩——那个心思细腻如水、曾是安安最贴心的挚友、也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如果这是一场戏,千韩必定是知情人;即便不是,她也一定能提供关于安安现状的线索。
凭借记忆中的方位与一种对昔日伙伴灵魂波动的模糊感应——那并非魔法,而是一种历经生死后镌刻在本能里的羁绊,库库鲁来到了千韩家的精致别墅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潮平复,按响了门铃。
“叮咚——”
门开了。千韩站在门后,穿着米白色的柔软家居服,脸上带着他记忆里那般温婉的笑容:“您好,请问找谁?”
库库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那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阳,可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对陌生来客的、恰到好处的探寻,再无其他。
“千韩,是我,库库鲁。”他报上名字,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脸庞,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真相的细微波动。
千韩微微偏头,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像是在记忆的迷宫中努力搜寻这个名姓。片刻后,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带着歉意的、纯粹的困惑:“库库鲁……先生?抱歉,我们……认识吗?您是我父亲工作上的朋友吗?”
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盆礼貌而冰冷的回应浇得摇曳欲熄。焦灼感啃噬着库库鲁,他不由得上前半步,语气染上了难以抑制的急切:“古灵仙族!花仙魔法!你和安安、伊瞳、淑馨,我们曾是并肩对抗黑暗的伙伴!在命运之门前,我们共同守护拉贝尔!你想起来!”
他抛出的这些词汇,每一个都曾是他们用血泪与勇气铭刻的印记。然而此刻,它们撞入千韩那双纯净却空洞的眸子里,只激起了更深一层的迷茫与不解。
“安安确实是我最好的朋友。”千韩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层无形的隔阂并未消减,“不过,您说的古灵仙族、花仙魔法……听起来像是某个很精彩的童话故事呢。”她甚至带着点善意的、安抚般的调侃,轻轻笑了笑,“先生,您是不是记错了什么?或者,您说的是不是某种……最近流行的角色扮演游戏设定?”
角色扮演……游戏?
库库鲁喉头干涩,一种深彻骨髓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千韩的反应太自然了,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遗忘,绝非演技可以伪装。他不死心,几乎是本能地,试图催动体内那微薄的魔力,想去触碰、去激发千韩作为花仙魔法使者可能残存的一丝印记或共鸣。
然而,魔力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千韩只是好奇地看着他脸上闪过挣扎与痛楚,关切地询问:“先生,您……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需要我帮您叫辆车吗?”
他几乎是仓皇地告辞,逃离了那片散发着温暖馨香、却将他彻底排斥在外的光晕。
接下来的寻找,成了一场绝望的、不断重复的确认。
在伊瞳练舞的舞蹈室外,他等到了那个挥汗如雨、神采飞扬的女孩。他迎上去,刚报出名字和那几个关乎过往的关键词,伊瞳就用一种打量奇怪跟踪狂的、混合着警惕与不耐的眼神上下扫视他,随后利落地摆了摆手,语气干脆:“不好意思,完全没印象。你找错人了吧?别再跟着我了。”
在图书馆弥漫着墨香与静谧的角落里,他找到了埋首于厚重学术书籍中的淑馨。听到他熟悉的质问,淑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审视,像是在分析一个异常的实验数据。“库库鲁先生,”她的语气严谨得像是在宣读论文结论,“根据我的记忆数据库进行全面检索,不存在任何与您描述相符的共同经历节点。”她顿了顿,委婉地补充,带着知识分子的理性“关怀”,“先生,我建议您重新核实一下您的信息来源,或者……考虑咨询一下相关的专业人士。”她意指的,或许是心理医生。
黄昏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线天光,都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编织成一张繁华而疏离的网。库库鲁独自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裂缝里的孤魂。晚风吹拂着他金色的发丝,带来的不是清醒,而是刺骨的寒意。
他曾是古灵仙族的王子,是联结两个世界的纽带,与这些女孩们共享过生死与共的秘密与誓言。可现在,在所有相关者的记忆里,关于他、关于拉贝尔、关于那场波澜壮阔的冒险与守护,都被精准地、彻底地抹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背负着那些沉重而珍贵的记忆,它们变成了无法被证实、无法被理解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癫狂臆想。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比直面千军万马的黑暗魔神时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这不是力量层面的差距,而是存在意义上的、彻底的否定。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挪向了那个方向。隔着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远远地望着那家已经打烊、仅留一盏守夜灯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花店。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安安和一个穿着同样款式围裙的女生一起走了出来。两人有说有笑,讨论着晚上要去新开的餐厅尝鲜,抱怨着修剪花枝的手酸,又兴致勃勃地聊起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剧情。安安脸上那洋溢着轻松而灿烂的笑容,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关乎世界存亡的重担后,属于一个平凡女孩最纯粹、最真实的快乐。
那笑容,如同世间最耀眼也最残酷的光,深深刺痛了库库鲁的眼睛。
他曾立下誓言,要守护她的笑容,要让她获得幸福与平静。
可如今,她的幸福与平静,却恰恰建筑在彻底遗忘他的基础之上。她拥有了他曾经希望她拥有的一切安宁日常,而这一切,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他曾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所以……这就是奇迹的代价吗?”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损的风箱,“用彻底的遗忘……来换取永恒的安宁?”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清晰而尖锐的刺痛感。这疼痛,反而奇异地驱散了一些那蚀骨的寒意,点燃了他心底那股从不服输的、属于古灵仙族王子的倔强与火焰。
不,他绝不接受。
无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诡局,背后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他库库鲁,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被夏安安的生命轨迹彻底“格式化”!
他一定要揭开这遗忘背后的真相,无论如何,都要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重新映出属于他的、熟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