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淘到那只黄铜罗盘时,摊主反复叮嘱:“别在满月夜对着它念‘归航’,会出事的。”
那时我正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满脑子都是中世纪航海图里的未解符号,只当是老人的噱头。罗盘盘面刻着缠枝纹,指针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微微颤动,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牵引着。
直到第三个满月夜,我对着一堆混乱的文献烦躁不堪,鬼使神差地拿起罗盘。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照在盘心的凹陷处,那里藏着一行极小的古拉丁语——正是“归航”的意思。
舌尖抵住上颚的瞬间,空气突然变得粘稠。指针猛地弹起,在盘面上疯狂旋转,发出蜂鸣般的嗡响。我眼睁睁看着书桌边缘渗出白雾,那些雾气渐渐凝聚成海浪的形状,咸腥的风卷着海藻的气息扑面而来。
“抓稳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粗糙的麻绳缠住,整个人被拽进一片冰凉的黑暗。再次睁眼时,我正趴在一块潮湿的木板上,身下是泛着磷光的海面,远处的船帆像被巨手揉皱的纸,在墨色的浪里起起伏伏。
“新来的?”旁边的少年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是从‘书堆’里掉下来的吧?”
他指的是我们世界。后来我才知道,这罗盘是连通两个海域的钥匙。这边的海没有名字,只有永远不会落下的月亮和会发光的鱼群,而航行者们,都是在满月夜被罗盘“捡”来的人。
“我们在找‘断桅岛’,”少年递给我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干,“据说那里藏着能让人回去的航标,但得先过迷雾带。”
迷雾带在三天后出现。乳白色的雾气像活物般缠绕船身,指南针全部失灵,连海水都变成了粘稠的灰色。我怀里的黄铜罗盘突然发烫,指针死死指向左前方,盘面上的缠枝纹开始发光,组成一张从未见过的星图。
“跟着它走!”我大喊着扑向舵盘。
雾气里传来呜咽声,不是风声,是很多人在低语,像有无数张脸贴在船板外。少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发颤:“别回头,千万别看——”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船尾的雾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甲是透明的,正抓向船舷。而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银镯子——那是我外婆留的遗物,她在我十岁那年出海捕鱼,再也没回来。
“外婆?”我脱口而出。
那只手顿住了。雾气剧烈翻涌,一张模糊的脸在雾中浮现,眉眼像极了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黄铜罗盘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指针“咔哒”一声折断,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船身猛地一震,我们撞上了沙滩。眼前是一座小岛,岛上的桅杆东倒西歪,断口处还留着焦黑的痕迹——正是断桅岛。
少年瘫坐在沙滩上,脸色惨白:“你刚才差点把魂儿给勾走了……那些都是困在雾里的影子,会变成你最想念的人。”
我攥着那只断了指针的罗盘,突然明白过来。外婆的船,当年或许也到过这里。
岛上的沙子是黑色的,踩上去像踩在碎玻璃上。我们在最高的那根断桅下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没有航标,只有一张泛黄的海图,图上用红笔圈着一个漩涡,旁边写着一行字:“归航即是启航”。
海图的角落,画着一个小小的黄铜罗盘,指针断了一半。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面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颜色和罗盘盘面一模一样。少年指着漩涡边缘:“看!那是回去的路!”
可我盯着那张海图,突然想起外婆临走前说的话:“大海的尽头不是终点,是另一个起点。”
黄铜罗盘的断针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把铁盒塞进背包,转身走向漩涡:“走吧,去看看外婆看到过的风景。”
少年愣了愣,突然笑了,露出那颗缺了的门牙:“算我一个!”
漩涡的中心是温暖的,像泡在阳光下的海水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罗盘,断针指向的方向,正是漩涡的深处。
漩涡里的光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片纯白。等我能睁开眼时,脚下踩着的不是海水,是柔软的苔藓,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花香,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咸腥味。
少年在我旁边咳嗽着坐起来,抹了把脸:“这是……陆地上?”
我们站在一片森林里,树木的树干是淡紫色的,叶子像半透明的翡翠,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拼出流动的光斑。远处传来叮咚声,像是泉水在唱歌。
“归航即是启航,”我摸着背包里的铁盒,“看来真是换了个地方。”
顺着泉水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湖嵌在山谷里,湖水是浅粉色的,湖中心有座小岛,岛上立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着的符号,和我毕业论文里那些中世纪航海图上的未解符号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我心跳开始加速,“这些符号……我研究了三年。”
少年指着湖边的石头:“那是什么?”
石头上坐着个穿麻布长袍的老人,头发白得像雪,手里拿着根木杖,杖头镶着块水晶,正慢悠悠地钓着鱼——鱼钩上没有饵,鱼线直接垂在粉色的水里。
“老人家,”我走过去打招呼,“请问这里是哪里?”
老人转过头,眼睛是银白色的,像装着两汪月光。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指着我怀里露出一角的黄铜罗盘:“断针的指引,倒是比完整的更可靠。”
“您知道这罗盘?”
“知道,”老人笑了,皱纹里像是藏着星光,“当年送你外婆走时,她的罗盘也断了针。”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您见过我外婆?”
“何止见过,”老人收起鱼竿,指着湖心石碑,“那上面的星图,是她和我一起画的。这里是‘界海’的尽头,往前一步,是能看见所有‘可能’的星海。你外婆当年选了继续走,说要去看看有没有让渔民不再迷路的航标。”
少年在旁边嘀咕:“星海?听着比迷雾带吓人多了。”
“吓人的不是路,是选路时的心思,”老人站起身,木杖往地上一顿,粉色的湖水里突然浮起一艘小船,船身是用某种发光的木头做的,“你们要是想找她,就坐船去石碑那儿。星图会显露出她留下的痕迹,但能不能看懂,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跳上船时,发现船板上刻着一行小字,是外婆的笔迹——我认得,小时候她总用这种歪歪扭扭的字给我写留言条。上面写着:“别怕迷路,星星会记得你走过的每一步。”
小船自动往湖心漂去,离石碑越近,上面的符号就越亮,像是活了过来,在碑面上缓缓流动,组成一幅不断变化的星图。我突然想起那只断了针的罗盘,掏出来放在船头,罗盘的盘面竟然和石碑上的星图产生了共鸣,断针开始跟着星图的轨迹微微颤动。
“这是……导航?”少年瞪大了眼睛。
“是外婆的航标,”我看着那些流动的符号,突然明白了毕业论文里那些符号的意思,根本不是中世纪的航海图,是跨越了世界的星图坐标,“她真的找到了。”
石碑顶端突然射出一道光,直冲云霄,把整片森林都照得亮如白昼。远处的天空开始出现点点星光,不是夜晚的那种,是悬在半空的、像路标一样的光点,每一个光点旁边,都浮着一行小小的符号——和星图上的对应。
“她把航标留在了这里,”老人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带着笑意,“以后不管是谁从哪个世界来,只要拿着断针的罗盘,就能顺着星光找到想去的地方了。”
我回头看,老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那根镶着水晶的木杖插在湖边,杖头的水晶闪着柔和的光。
少年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现在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
我看着那些在天空中闪烁的光点,又摸了摸船板上外婆的字迹,把断针罗盘揣进怀里。小船已经调转了方向,船头正对着星海的方向。
“你说,”我冲他笑了笑,“星海的星星,会不会比我们世界的更亮?”
少年咧嘴,缺了的门牙漏着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船载着我们,慢慢驶向那片正在展开的星海。身后,粉色的湖水泛起涟漪,像是有人在轻声说再见。我知道,这一次的启航,不再是为了寻找答案,而是为了像外婆那样,给后来的人,多留几颗指路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