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搬进望月公寓时,没太在意中介那句“老楼嘛,晚上有点动静正常”。她租的是502,顶楼,一梯两户,对面501的门总关得严实,从没见过人。
麻烦是从她第三次加班到深夜开始的。
凌晨一点,电梯在五楼“叮”地停下,门刚开一条缝,就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不是拖沓的,是很轻、很匀的那种,像有人踮着脚,一步一步从楼梯间往这边挪。
林小满按住电梯开门键,探头看了眼。声控灯没亮,楼道深处黑黢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带着种潮湿的霉味,像从墙缝里渗出来的。她猛地缩回手,电梯门缓缓合上时,她好像看见501的门缝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晃了一下。
第二天她问楼下小卖部的阿姨,501住的是谁。阿姨擦着玻璃罐,头也不抬:“空着呢,前两年住过个老太太,走了之后就一直没人租。”
“走了?”
“嗯,半夜在楼梯上摔了,发现的时候都凉透了。”阿姨忽然停下手,“小姑娘,你听见什么了?”
林小满没敢说。
但那脚步声没停。
之后每个深夜,只要她踏上五楼,那声音就准时出现。有时在她开门时停在背后,有时在她锁门后贴着门缝游走。她试过突然开门,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声控灯在她动作的瞬间亮起,照亮积灰的地板和501那扇斑驳的木门。
直到上周,她在501门口捡到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别关灯。”
字迹歪歪扭扭,像老人写的。
昨晚她壮着胆子,在脚步声响起时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照向楼梯间。光线里飘着些细小的灰尘,脚步声却戛然而止。她屏住呼吸,听见501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探出头,又缩了回去。
今早她发现,501门口的台阶上,多了一撮潮湿的泥土,旁边还放着半块发霉的饼干。
现在是晚上十点,林小满站在公寓楼下,望着五楼那扇漆黑的窗户,手里攥着昨天刚配的501钥匙——中介说老太太的远房侄子来清过东西,钥匙落在他那了,托中介转交给想租的人。
但她现在忽然觉得,501里的东西,可能从来没被清走过。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林小满的手指在钥匙串上摩挲,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紧。夜风卷着老楼的霉味扑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单元楼的门。
楼梯间的灯是声控的,她刻意放轻脚步,灯没亮。黑暗里,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开始了。这次更近,像就在三楼的转角,一步,又一步,踩着积灰的台阶,带着若有似无的喘息。
她停在二楼平台,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脚步声也停了。
静了大概半分钟,楼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踢翻了什么。林小满吓了一跳,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三楼的转角空荡荡的,只有楼梯扶手上挂着的旧抹布在轻轻晃。
她咬咬牙,继续往上走。到四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501的门缝里,似乎有微光闪了一下。不是灯光,更像烛火,忽明忽暗的。
五楼的声控灯坏了,常年黑着。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502的门,又移向501。那扇门比昨天看着更斑驳,门板上的漆皮卷起来,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脚步声又响了,就在她身后。
林小满猛地转身,光柱刺穿黑暗,却只照见楼梯口那堆废弃的纸箱。但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站在那里,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离她不过一步之遥。
“谁?”她的声音发颤。
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慢悠悠地,绕到了她的侧面,朝着501的方向挪去。
她攥紧钥匙,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声音走了两步。到501门口时,脚步声停了。她犹豫了几秒,将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扫进去——屋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比楼道里的更甚。
光柱落在木桌上时,林小满愣住了。
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碗,碗里盛着半块饼干,和门口台阶上的那块一模一样。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小的烛台,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小截蜡油。
而桌角,压着一张纸条,上面还是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陪我说说话。”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破窗。她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晃过门口,看见一个佝偻的影子正贴着门框站着,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脚步声,终于停在了她的身后。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凝固了,手电筒的光在颤抖,光柱里的灰尘也跟着剧烈晃动。那影子一动不动,花白的头发随着穿堂风微微起伏,露出一点皱巴巴的皮肤,像脱水的橘子皮。
“阿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影子没有回答,却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那是一只枯瘦的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正朝着桌上的搪瓷碗伸去。
林小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到了门框,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时,她发现那影子的脚下——没有影子。
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束斜斜地照向墙角,照亮了蛇皮袋上印着的褪色字样:“望月小区保洁专用”。其中一个袋子的口松着,露出里面裹着的旧棉被,被角沾着些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他们说我摔死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水汽,“可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啊……”
林小满猛地抬头,看见那佝偻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桌边,正用枯瘦的手捻起那半块发霉的饼干。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脸上——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左眼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的,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眼眶周围还沾着湿泥。
“每天都有人从楼道过……”她慢慢转过身,空着的眼眶对着林小满,“可他们都跑……都不关灯……”
林小满的后背抵住了门板,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起小卖部阿姨的话——老太太是半夜在楼梯上摔死的。可楼梯上哪来的泥?还有那间空了两年的501,为什么会有保洁用的蛇皮袋?
地上的手电筒忽然滚动了一下,光束扫过木桌的抽屉,抽屉缝里露出一角泛黄的纸。林小满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纸上似乎印着什么字。
“你看……”老太太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孩童般的雀跃,“我把他们都藏起来了……他们就不会跑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手里攥着的不是饼干,而是一截沾着泥的手指骨。
林小满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猛地扑向木桌,拉开了抽屉。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沓泛黄的报纸,最上面那张的标题触目惊心:《望月公寓保洁员失踪,警方介入调查》,日期是两年前的冬天——正是老太太“摔死”的前一周。
报纸旁边,还放着一把生锈的铁锹。
墙角的蛇皮袋忽然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呜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老太太缓缓地转过头,空着的眼眶对着那堆袋子,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你看,他们现在都不跑了……”
林小满抓起桌上的铁锹,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窗户。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寂静,她翻身跳出去,沿着狭窄的窗台往下爬。楼下的声控灯被惊动,亮了起来,照亮了墙根下堆着的新土——那土是湿的,还带着新鲜的腥气。
她摔在花坛里,顾不得满身的刺,连滚带爬地冲向小区大门。身后,501的窗户里,那佝偻的身影正探出头,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第二天,中介带着警察来的时候,501的门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的搪瓷碗还在,碗里的饼干已经不见了。墙角的蛇皮袋被清空了,地上留着几个浅浅的土坑,像刚被挖开过。
小卖部的阿姨说,昨晚好像听见5楼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往下拖东西。
林小满搬走了,再也没回过望月公寓。只是偶尔在深夜,她还会听见那轻轻的脚步声,从楼道深处传来,一步,又一步,带着潮湿的霉味,在她耳边低语:
“别关灯啊……陪我说说话……”
而那间501,直到半年后才又租出去。新租客是个年轻的男人,搬进去的第一晚,他在门口捡到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别关灯。”
新租客叫周明,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图便宜租下了501。看到那张纸条时,他只当是前租客的恶作剧,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搬家公司的人离开时,天色已经擦黑。周明打开行李箱整理东西,老楼的电路不太稳,灯管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轻响。他没太在意,直到听见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门板。
“谁啊?”他扬声问。
外面没动静了。
周明走过去拉开门,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对面502的门紧闭着。他记得白天搬进来时,502的住户是个戴眼镜的姑娘,打了个照面,表情有点古怪。
关上门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茶几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弯腰一看,是半块发霉的饼干,上面还沾着点黑泥。
“搞什么?”周明皱着眉踢到一边,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深夜十二点,他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了。不是在楼道里,更像是……就在屋里。那声音很轻,一步一步,绕着他的床脚打转,带着股潮湿的霉味,跟他老家仓库里的味道很像。
周明猛地坐起来,打开床头灯。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板上那半块饼干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了床边,正对着他的脸。
他这才想起那张“别关灯”的纸条。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他放在桌上的水杯,第二天早上总会盛满浑浊的泥水;晾在阳台的衣服,夜里会被揉成一团,上面沾着湿泥;最吓人的是,他开始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佝偻着背,站在他身后,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周明找到502的姑娘打听,对方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这屋子以前住过个老太太,出了点意外,让他晚上别关灯。
“什么意外?”
姑娘脸色发白,摇着头跑回了屋里,再也没开过门。
这天晚上,周明故意没关灯。十二点刚过,那脚步声又来了,比之前更清晰,像是就在客厅里。他攥着手机,壮着胆子走出卧室,客厅的灯亮着,却照不亮墙角的阴影——那里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地上划。
“谁?!”周明的声音在发抖。
身影缓缓转过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周明看清了那张脸——左眼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的眼眶对着他,嘴角还沾着点泥。
“你没关灯……”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满意,“他们都关灯……只有你不关……”
周明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碎了。他看见老太太手里拿的是一截指骨,正用它在地板上写字,写的是“陪我”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还沾着湿泥。
“你看……”老太太忽然指向阳台,“他们都不陪我……只有你……”
阳台的门开着,晚风卷进来,吹起窗帘。周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阳台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蛇皮袋,跟他白天在楼道杂物间看到的一模一样,袋口松着,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像是……衣服?
他忽然想起刚搬进来时,在床底摸到过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形状像极了铁锹的木柄。
“陪我说说话……”老太太朝他走了一步,空着的眼眶里似乎有液体在往下淌,是浑浊的泥水,“不然……你也会变成他们那样的……”
周明的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他看着老太太枯瘦的手朝自己伸过来,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见,忽然想起502姑娘躲闪的眼神,想起中介签合同时不自然的表情,想起这栋楼里总在深夜熄灭的灯。
原来不是灯坏了。
是他们不敢开。
第二天,502的姑娘发现501的灯灭了。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敢敲门。直到下午,中介带着新的租客来看房,才发现501的门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地板上用泥写着两个字,已经干了,像块深色的疤。
写的是:“关灯。”
而阳台的蛇皮袋,又多了一个。
501再次空置了三个月。中介这次学乖了,对外只说“老房需翻新”,暗地里却托人打听周明的下落——有人说他连夜退了租,回老家了;也有人说,在小区后墙根的土堆里,见过一件沾着泥的蓝色T恤,跟周明常穿的那件很像。
新租客是对年轻情侣,女孩叫苏晴,男孩叫赵磊。他们没听说过之前的事,只觉得501的格局不错,租金又便宜,当天就签了合同。
搬进来的第一晚,苏晴在衣柜深处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把生锈的铁锹,木柄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渍。“这什么啊?”她皱着眉丢给赵磊,“前租客也太不讲究了。”
赵磊随手扔进了楼道的杂物间,“老房子嘛,难免有这些。”
半夜,苏晴被冻醒了。窗户明明关着,却像有冷风直往被子里钻,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她推了推身边的赵磊,“你闻没闻到什么味?”
赵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没有啊,快睡吧。”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见了脚步声。很轻,从客厅到卧室门口,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湿泥里。
苏晴瞬间清醒了,死死攥着赵磊的胳膊。赵磊也坐了起来,抄起枕边的台灯,“谁?”
门外没动静了。
赵磊壮着胆子拉开门,客厅的灯亮着(苏晴睡前总习惯留盏夜灯),空荡荡的,只有茶几上多了个搪瓷碗,碗里放着半块发霉的饼干,跟之前几次如出一辙。
“搞什么鬼?”赵磊骂了句,把饼干倒进垃圾桶,“估计是哪个邻居恶作剧。”
但接下来的几天,“恶作剧”变本加厉。苏晴晾在阳台的裙子,第二天早上沾满了黑泥;赵磊放在桌上的文件,被什么东西啃出了几个洞,边缘还沾着湿乎乎的痕迹;最吓人的是,他们晚上总能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气,那声音沙哑又苍老,像贴着墙缝钻进来的。
苏晴开始失眠,眼圈越来越黑。她拉着赵磊去问楼下的小卖部阿姨,阿姨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老太太“摔死”的事,末了加了句:“这楼里啊,晚上别关灯,也别捡地上的东西。”
“为什么?”苏晴追问。
阿姨叹了口气,“那老太太生前……就怕黑,总爱捡别人丢的东西。”
当天晚上,苏晴故意把客厅和卧室的灯都开着。凌晨一点,脚步声又来了,这次直接走进了卧室,停在床边。苏晴闭着眼不敢动,感觉有什么东西搭在了她的被子上,冰冰凉凉的,带着股浓重的土腥味。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床边,花白的头发垂到她脸上,左眼的空洞正对着她的眼睛。
“你也不关灯……”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比他们好……”
苏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老太太枯瘦的手里,捏着一截沾泥的耳环——那是她昨天刚丢的那只。
“陪我说说话吧……”老太太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到了苏晴的脸颊,“他们都不陪我,你陪我,我就不吓你了……”
这时,赵磊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抄起台灯就朝老太太砸过去。台灯砸在墙上,灯泡碎了,屋里瞬间陷入黑暗。苏晴听见赵磊的惨叫,还有什么东西拖拽的声音,伴随着老太太尖利的哭喊:“你要关灯?!你跟他们一样!”
混乱中,苏晴摸到了手机,凭着感觉按亮手电筒。光柱里,她看见赵磊被什么东西拖向阳台,他的腿上沾着黑泥,嘴里拼命喊着她的名字。而老太太正佝偻着背,死死拽着赵磊的脚踝,空着的眼眶里淌出浑浊的泥水,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别关灯!”老太太尖叫着,“谁关灯我就把谁埋起来!”
苏晴疯了一样扑过去,抓起地上的碎片朝老太太砸去。碎片没伤到她,却打翻了阳台的蛇皮袋——袋子里滚出些东西,有生锈的钥匙,有变形的眼镜,还有半只沾着泥的运动鞋,那款式,跟周明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老太太愣住了,松开了赵磊,转身去捡那些东西,嘴里喃喃着:“我的……都是我的……”
苏晴趁机拉起赵磊,连滚带爬地冲出501,一路狂奔到楼下。直到站在小区门口,他们才敢回头——501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第二天,警察来了,501被贴上了封条。有人在阳台的土坑里挖出了几具骸骨,经鉴定,正是两年前失踪的保洁员,还有后来失踪的周明。
而那个“摔死”的老太太,档案里根本没有记录。只有小区的老住户说,几十年前,这里确实住着个独眼的老太太,儿子是保洁员,后来在楼梯上摔死了,老太太受不了刺激,某天夜里把自己埋在了阳台的土里,再也没出来。
封条贴上的那天,502的姑娘站在窗边,看见501的门缝里,飘出一张泛黄的纸条,被风吹到楼下,落在花坛里。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谁来陪我说说话啊……”
风一吹,纸条碎了,像被泥土吞噬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