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天际缓缓流淌,将石村的轮廓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柳树的枝条垂落如帘,枝丫上还沾着白日的余晖,晚风拂过,便簌簌地抖落细碎的光影,落在灵玥和小不点身上,像是撒了一把温柔的碎银。
不远处的空地上,篝火正旺,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火星子乘着夜风往上蹿,又倏地熄灭在墨色的天幕里。
大人们的笑声混着烤肉的香气飘过来,石林虎粗犷的嗓门格外清晰,他正举着块烤得流油的兽肉,跟旁边的汉子吹嘘上次狩猎独角马的经历;皮猴被他爹揪着耳朵往人群里拽,嘴里还嚷嚷着要再玩会儿捉迷藏,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灵玥就坐在柳树下,小不点枕着她的腿,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找到了暖窝的幼兽。她垂着眸,指尖轻轻梳理着小不点柔软的头发,嘴里哼起了久远的调子:“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歌声轻柔得像月光织成的纱,带着几分稚气的软糯,顺着晚风飘向远处,与草丛里虫儿的“唧唧”鸣唱缠在一起。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儿歌,爷爷总在夏夜的院子里摇着蒲扇,陪她唱到眼皮打架。此刻唱出来,连夜风都仿佛慢了半拍,悄悄绕过他们,怕惊扰了这份安宁。
小不点的呼吸渐渐放缓,却忽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灵玥的手背上。她心里一紧,低头去看,借着篝火的光,正好撞见小不点眼角滚落的泪珠,顺着稚嫩的脸颊滑下,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不点?”灵玥的声音放得更轻,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小不点的肩膀轻轻颤了颤,他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黑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像被雨水打湿的星辰。“玥玥…我父亲母亲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像根即将折断的芦苇,“是不是…不要小不点了……”
话音刚落,他便把脸埋进灵玥的裙摆里,瘦小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灵玥下意识蜷缩起手指,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发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她想起石子陵夫妇。在她模糊的认知里,那对夫妇实在算不得称职。明明知道石昊幼年遭遇不幸,却还要再生一个孩子,美其名曰“为了救石昊”,给那个孩子取名秦昊。
当时看到那里时,她只觉得荒谬又无奈,像看了一场逻辑混乱的戏——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一下子害了两个孩子。一个从小在石村长大,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清,只能对着空荡的山林盼着归期;一个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救哥哥”的使命,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影子里,连父母的爱都带着条件。
“小不点那么可爱,没人会不要小不点。”灵玥俯身抱住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猫,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头,不让他在自己肩膀上乱蹭,“他们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等做完了,就会来接你了。”
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她知道柳神于石昊而言有多重要,很多人都爱叫柳神“柳妈”,柳神确实也担得起这份称呼——教他修行,护他周全,在他迷茫时指引方向,贯穿了他整个成长岁月。可柳神的爱再深沉,也替代不了生母的温度。石昊骨子里是在意家人的,不然也不会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为了亲情奔波辗转。
龙傲天的路从来不是坦途,光鲜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孤独与委屈…
“不哭不哭,我陪着你呢。”灵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小不点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手死死攥住灵玥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族长爷爷最喜欢小不点,会给小不点最喜欢的兽奶,可是皮猴他们都有妈妈……”他断断续续地说,眼泪把灵玥的裙摆浸湿了一大片。
灵玥的心揪得更紧了。她知道族长石云峰有多疼小不点,有好东西总想着给他留一份,兽奶、烤肉、打磨光滑的小石子,样样都想着他。可族长的疼爱,终究填不上“父母”那个空缺。
她轻轻拍着小不点的背,没再说话——有些委屈,从来不是靠道理能抚平的。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不点,忽然想起“荒”这个名字。那个日后纵横天地、独断万古的存在,此刻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会因为想父母哭鼻子,会羡慕别的小孩有妈妈陪伴。原来再厉害的人,也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刻。
她忽然觉得,就让他哭一会儿吧,多发泄发泄,总比把委屈憋在心里好。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灵玥的眼眶忽然一热。她也想爷爷了。
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那些被父亲不屑一顾的奖状,爷爷总会小心翼翼地收进木匣里,逢人就拿出来炫耀,说这是他的乖孙女得的;小时候冬天跟父亲吵架,被惩罚用冷水洗棉袄,她的手冻得又红又肿,甚至裂开了口子,父亲却只是冷漠地看着,连一句关心都没有。爷爷回来,起初还笑着夸她懂事,可看到她偷偷抹眼泪,又瞥见盆里结着薄冰的冷水,瞬间就红了眼。那天,一向温和的爷爷第一次跟父亲发了火,把她护在身后,用粗糙的手掌捂住她冻僵的手,呵了好久的热气。
那种毫无保留的偏爱,是她在那个世界最温暖的光。可爷爷不在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他的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她没有延长寿命的药,没有起死回生的术,只能在无数个深夜里,靠着回忆爷爷的笑容取暖。
如果那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定是爷爷吧,是他掌心的温度,是他骄傲的眼神,是他那句“我的玥玥最棒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灵玥的脸颊滚落,砸在小不点的头发上。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被怀里的小家伙察觉了。
小不点猛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又笨拙地伸手去抹灵玥的脸颊,小小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触感。“玥玥,不哭,小不点也不哭。”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努力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像试图用自己的微光去照亮别人的小太阳。
灵玥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她伸手抱住小不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的温暖。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都在想念着远方的人,都曾被世界温柔对待,也都曾受过委屈。就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里,用彼此的体温舔舐伤口,相互治愈。
篝火还在燃烧,大人们的笑声依旧,虫儿还在鸣唱,歌声却早已停了。柳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月光为他们披上银纱,星光在他们发间跳跃。灵玥轻轻拍着小不点的背,小不点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晚风掠过,带走了眼泪,却留下了比星光更温暖的羁绊。
或许父母的归期还很遥远,或许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但此刻,他们有彼此。在这漫漫长夜里,有人陪着哭,有人陪着笑,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