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长安城的飞檐翘角之上。杨玥遣退了随行的宫人，独自登上皇城西北角的城楼。晚风裹挟着秋夜的凉意，卷动她素色的宫裙，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城楼之下，是万家灯火点缀的长安盛景。贞观年间的都城，早已不复隋末的残破，街道上车马辚辚，隐约可闻市井间的喧嚣，一派国泰民安的繁华。可这繁华落在杨玥眼中，却像是一层薄薄的糖衣，甜腻之下，藏着她此生无法磨灭的苦涩。她扶着冰凉的城砖，指尖触到砖石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那纹路仿佛刻着隋朝的兴衰，刻着她年少时无忧无虑，却也懵懂无知的岁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漫过心头。那是大业六年的洛阳，她还是父皇隋炀帝最疼爱的明曦公主。彼时，父皇刚刚结束第二次征高句丽的战事，虽未大捷，却依旧意气风发。宫宴之上，父皇身着明黄龙袍，举杯对群臣笑道：“高句丽蕞尔小国，屡逆王命，朕必讨之，以安四夷。待平定辽东，天下一统，朕当与诸位共享太平。”那时的她，依偎在母后身边，看着父皇威严的面容，只觉得他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君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不懂什么是“征高句丽”，只知道父皇要做的事，定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隋的万年基业。
母后私下也曾劝过父皇。某个深夜，她路过父皇的书房，听到母后轻柔的声音传来：“陛下，连年征战，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洛阳城外，流民渐多，田地荒芜，若再兴兵，恐生祸乱。不如休养生息，与民同乐，方是长久之计。”
彼时的父皇，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却又对母后多了几分解释：“皇后妇人之仁。高句丽一日不臣服，北方边境便一日不得安宁。朕三征辽东，非为一己之怒，实为后世子孙扫清障碍。待辽东平定，南北贯通，四方朝贡，大隋的江山才能固若金汤。”他还说起开凿大运河的宏愿，“京杭千里，沟通南北，漕运通畅，粮食货物得以转运，既能便利民生，又能加强集权，此乃千秋伟业，后世必当感念朕的功绩。”
年少的杨玥，躲在屏风后，似懂非懂。她只看到父皇描绘蓝图时眼中的光芒，看到朝堂之上大臣们山呼万岁的盛况，看到运河通航时，龙舟顺流而下，两岸百姓夹道欢呼的热闹。她以为，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隋更加强盛，让百姓更加安乐。她沉浸在公主的荣宠之中，从未想过，那些欢呼背后，藏着多少百姓的血泪，那些宏伟蓝图之下，埋着多少家庭的破碎。
直到大业末年，天下烽烟四起。她随父皇南巡江都，沿途所见，再也不是昔日的繁华。田野里长满了野草，村落十室九空，偶尔遇到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中满是绝望。有一次，她的车驾被饥民围住，他们哭喊着要粮食，要活路，侍卫们拔刀驱赶，那一张张憔悴的面容，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她终于明白，父皇口中的“千秋伟业”，是用无数百姓的白骨堆砌而成；他追求的“万代江山”，是以天下人的疾苦为代价。
大运河确实沟通了南北漕运，可开凿之时，数百万民夫累死在河工之上，多少家庭因此妻离子散；三征高句丽确实意在平定边境，可连年征战，士兵伤亡惨重，国库空虚，百姓赋税繁重，早已民不聊生。父皇只看到了宏图伟业的光明前景，却忽略了眼前百姓的死活，忽略了民为邦本的道理。他沉迷于自己的理想，听不进逆耳忠言，最终，大隋的江山，在他一手缔造的繁华与危机中，摇摇欲坠，轰然倒塌。
杨玥闭上眼，眼角有泪滑落。她想起江都宫变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刀剑相向，父皇的惨叫声、宫人的哭喊声、叛军的厮杀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此生最恐怖的梦魇。她亲眼看到父皇被宇文化及所杀，看到母后自缢身亡，看到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化为一片焦土。那些曾经被父皇视为“千秋伟业”的功绩，最终都变成了压垮大隋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皇，你若知道，你倾尽心力想要守护的江山，会在短短数年内分崩离析；你若知道，你引以为傲的大运河，成了百姓口中的暴政象征；你若知道，你三征高句丽的执着，最终换来的是国破家亡，你会不会后悔？”杨玥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曾经恨过李世民，恨他起兵反隋，恨他强取豪夺，恨他让她沦为亡国公主，寄人篱下。可如今，看着长安城的繁华，看着李世民开创的贞观盛世，她心中的恨意，却多了几分复杂。李世民确实是隋朝的终结者，可他也结束了乱世，让百姓重新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他不像父皇那样刚愎自用，他能听进大臣的劝谏，能体恤民情，能让江山社稷真正走向安定。
可这份安定，是用她的家国覆灭换来的。她的父亲、母亲、族人，都死在了这场改朝换代的战乱之中。她身上流着隋朝的血，背负着家族的血海深仇，这份仇恨，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内心。
昨日李世民要立她为后的承诺，还犹在耳边。她知道李世民对她的深情，那份深情，从青梅竹马时便已生根发芽，历经岁月变迁，从未改变。可她也清楚，大臣们的反对并非没有道理。她是前朝公主，若真的坐上皇后之位，只会让朝堂动荡，让李世民陷入两难。更何况，她的心中，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复仇。
容妃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若真的爱你，怎么会因为大臣们的反对就妥协？”是啊，李世民终究是帝王，江山社稷在他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对她的爱，深沉而真挚，却也终究抵不过天下苍生，抵不过朝堂规矩。而她，也从来没有资格，去享受这份带着愧疚与补偿的爱。
晚风更凉了，杨玥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她望着远处天边的一轮残月，那月光清冷如水，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想起了弟弟杨浩，想起了萧绎，想起了他们暗中谋划的复仇大计。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最终会粉身碎骨，她也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皇的冤屈，为了母后的惨死，为了隋朝的覆灭，为了家族的仇恨。
她缓缓转身，看向皇宫的方向。承乾宫的灯火依旧明亮，那是李世民为她留的灯。可那灯火，再温暖，也照不进她心中的阴霾。她知道，选秀之事即将开始，后宫的争斗会愈发激烈，复仇的计划也将进入关键阶段。
杨玥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的泪痕，眼中的迷茫与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坚定。她的人生，早已在隋朝灭亡的那一刻，被刻上了悲剧的烙印。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改变国破家亡的命运，却可以选择自己的结局。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让李世民记住，他亏欠她的，亏欠大隋的，终究要用血来偿还。
她迈开脚步，一步步走下城楼。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融入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只留下城楼之上，晚风呜咽，似在诉说着一个亡国公主的爱恨与悲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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