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剧痛从左肩下方传来，提醒着安宁她还活着的事实。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陌生的、精致却难掩压抑的帐顶。
“水……”她喉咙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一杯温水及时递到了唇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这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那小心翼翼的力度，却透着一种违和的专注。
安宁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几口，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视线也逐渐聚焦，然后，她撞进了一双极其复杂的眼眸里。
是弘历。
他就坐在她的榻边，穿着常服，眉头紧锁，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那眼神里，有关切，有尚未散去的惊怒，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洞悉一切的恍然。
安宁心里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想动，却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也让她彻底清醒。
低头发现自己身着的已经不是那身染血的官袍，而是一件柔软的、明显是女子式样的白色中衣，领口松垮，隐约能看见下面缠绕的厚厚绷带。
完了。
电光石火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重伤昏迷，治疗换药……她那个小心翼翼捂了这么久的、堪比原子弹的马甲，估计是在太医或者侍女手下，掉得连底裤都不剩了。
弘历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身体，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那复杂的目光，从她因为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眉眼，滑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再回到她写满“完蛋了”的脸上。
此时的安宁，褪去了平日作为“安修撰”或“安知县”的冷静自持，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散在枕上，因为疼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长睫脆弱地颤动着。那种易碎感，与她平日展现出的沉稳干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冲击着弘历的视觉。
他想起暗卫密报里，那个在盐场风风火火、在海边指挥若定、甚至敢拎着竹竿跟海寇拼命的身影；再对比眼前这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人儿……还有那日，太医连滚爬爬出来，面无人色地禀报“安大人……实为女子”时，自己脑海中那瞬间的空白，随即如同拨云见日般的“原来如此”！
所有的别扭，所有的特殊关注，所有不受控制的怒火和担忧，所有对“他”与其他臣子不同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牵肠挂肚……在那一刻，都有了最合理、也最让他心悸的解释。
他不是有断袖之癖，他只是……早就被这个人本身所吸引，无论她是男是女。
空气凝固了许久。
安宁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眼神，知道狡辩已经毫无意义。
她累极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
在雍正朝斗智斗勇一辈子，好不容易换个地图想轻松点，结果又是女扮男装又是差点为国捐躯，现在连最大的底牌都掀了。
算了，毁灭吧，赶紧的。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懒散。
“皇上都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往日的恭敬，只剩下坦然的疲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给个痛快”
她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欺君之罪，臣……哦不，民女认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现在还给朝廷，也算……两清？”
弘历看着她这副毫无求生欲、直接躺平任嘲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发现了她的秘密，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惊世骇俗的状况，结果当事人就这么一副“赶紧弄死我别废话”的摆烂姿态？
两清？她想得美！
第十五章宁折不弯与帝王别扭
安宁在偏殿养伤的日子，堪称五星级牢笼体验。
药材用的是顶好的，伺候的宫人手脚麻利得仿佛她是个琉璃人儿
如果忽略掉门口那两位堪比门神的御前侍卫，以及弘历每天雷打不动、绷着张脸来“视察”的话。
这日，弘历处理完朝政，又踱步进来。
他挥退宫人，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在榻前，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深邃难辨的眸子盯着安宁，仿佛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治国良策来。
安宁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放下手里装模作样拿着的闲书，破罐子破摔地迎上他的目光：“皇上日理万机，何必每日来瞧我这‘欺君之徒’？是怕我伤好了跑路，还是想亲眼确认我这‘麻烦’还喘着气？”
弘历眉心一跳，强压着被她那混不吝态度勾起的火气，硬邦邦地开口：“朕来看看，你反省得如何了”
“反省？”安宁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讥诮，“反省我不该女扮男装，不该妄想用这身所学做点实事，还是反省我不该活着被皇上逮住，给皇上添了堵？”
她微微支起身子，尽管肩胛处的伤口疼得她吸了口凉气，眼神却清亮而锐利：“皇上，这世道给女子的路太窄了。困于后宅，相夫教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可我安宁，读的不是《女则》《女训》，胸中有的是治国策、济世方！我不甘心一身所学烂在肚子里，不甘心明明有能力为这天下做点什么，却只能因为是个女子，就被剥夺资格！我读书识字，通晓政务，改良盐田、训练乡勇、抵御海寇，哪一样做得比男人差？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子，便只能困于后宅，一生荣辱系于夫君一念之间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铿锵：“从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知道，一旦败露，就是万劫不复。可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如今被皇上识破，我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给个痛快，也别想着把我塞进哪个角落，当成金丝雀养起来。我嫌憋屈，也嫌……脏。”
最后那个“脏”字，她声音不高，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弘历心里最别扭的地方。他瞬间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
他那三千后宫佳丽。
一股被嫌弃、被冒犯的怒火“噌”地窜起，混合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他富有四海，权倾天下，竟被她如此直白地嫌弃？
“放肆！”弘历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冷风，“安宁！你是不是仗着有几分才干，朕就真的舍不得杀你？！朕的后宫，也是你能妄加评议的？！”
[三七在她脑子里尖叫：完了完了！踩雷了姐姐]
安宁却毫无惧色，甚至唇边那点讥诮的弧度更明显了：“皇上恕罪，民女只是实话实说。民女性子野，心眼小，受不得拘束，更学不会与人共享……夫君。皇上若是觉得民女大逆不道，正好，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干净利落，也全了皇上的颜面。”
“你！”弘历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她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真想立刻下令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拖出去，可目光触及她苍白却倔强的脸，还有肩膀上隐隐渗出血色的绷带，那话就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杀她？他舍不得。
不仅是舍不得她的才华，更是……舍不得她这个人。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恼怒。
他狠狠甩袖，背过身去，不去看她那副“求死”的模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势：“想死？没那么容易！你的命是朕救回来的，没有朕的允许，阎王爷也不敢收！给朕好好养伤！再敢胡言乱语，朕……朕就让你天天抄写《女德》！”
撂下这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弘历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到殿外，才对躬身候着的进忠硬邦邦地吩咐：“去！把内务府新进的那盒舒痕胶拿来给她！还有……吩咐御膳房，她的饮食务必清淡，但滋补不能少……就说，朕不想看到一个病恹恹的罪臣碍眼！”
进忠低着头，嘴角拼命往下压：“嗻。” 皇上，您这“碍眼”可真是关心得别致啊。
而殿内，安宁听着三七的实况转播，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三七：噗哈哈哈，他刚才好像真的气疯了！姐姐，他好像那只炸毛但又舍不得真挠人的猫]
安宁揉了揉笑痛的伤口
[“分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边放不下皇帝的架子和我那‘忤逆’的态度，一边又忍不住别扭地关心。”]
而另一边，翊坤宫内。
如懿正对镜自怜，感叹皇上近日来的冷淡。惢心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禀报：“娘娘，听李玉说……皇上今日又在偏殿发了好大的火，似乎……是与那安氏有关。但……皇上出来后又特意吩咐进忠，送了舒痕胶过去，还关照了膳食……”
“哐当！”如懿手中的玉梳狠狠砸在妆台上。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发火？关照？这哪里是治罪，分明是打情骂俏！皇上他……他竟然对一个欺君、顶撞他的女子，如此上心！
海兰在一旁看着，心里凉了半截，连忙劝道：“姐姐，皇上或许只是一时新鲜，那安氏如此不识抬举，迟早……”
“新鲜？”如懿猛地打断她，表面的清高都快维持不住了，“本宫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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