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的月亮湾，像被松涛捧在手心的一块玉。这里的人靠山吃山，石板垒的屋子嵌在崖壁上，门前的路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青苔顺着石缝往外钻，活像给路镶了道绿边。牛老根在山坳里守着片药材地，身边总跟着条黑犬，不是本地常见的土狗，一身毛长得像泼了墨的缎子，摸上去滑溜溜的，是他十年前从雪窝里刨出来的，取名“墨影”。
那年春末，墨影突然变得古怪。每天天不亮就往山后跑，太阳斜过山头才回来，爪子上沾着红土，脊背的毛一缕缕粘在身上，细看还有道道长痕，像是被荆棘划的。牛老根起初以为是跟野猪打架，骂了句“憨货”，往它碗里多倒了勺玉米糊。墨影却不吃，只用鼻子拱拱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是有啥心事。
可到了第七天，墨影回来时瘸了条后腿，腹股沟的地方破了道血口子，露出粉红的肉，血珠顺着腿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串小红点。牛老根心疼了，抓着它的爪子往伤口上撒草药，墨影却不安地挣了挣，尾巴尖扫着地面，像是在催他快点。
你到底在山里野啥？牛老根摸着它的头，指腹蹭过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血，“再这么折腾，腿要废了
墨影没应，只是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湿漉漉的鼻尖带着点山里的寒气，像是刚从背阴处钻出来。
第二天五更，牛老根被院子里的响动弄醒。他扒着窗缝一看，墨影正用前爪扒院门的木栓，爪子在木头上抓出“咯吱”声，动作笨拙却执拗，扒开条缝就钻了出去，尾巴在身后绷得笔直，像根黑鞭子。牛老根心里咯噔一下，套上草鞋就跟了出去。
山路被晨露浸得发滑，墨影的脚印在泥地上拖出条浅痕，时不时还沾着点暗红的血，一直往“断魂崖”的方向去。那地方是山民的忌讳，据说崖下有个溶洞，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过，去年还有采药的看见过熊瞎子在洞口晃悠。牛老根越走越心惊，手里攥着把柴刀，远远看见墨影钻进了崖壁下一片茂密的杜鹃花丛，不见了踪影。
他拨开带刺的花枝，手被扎出好几个小血点，才发现花丛后藏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黑黢黢的像头野兽的嘴。一股奶腥气混着土味飘出来，牛老根心里一动，摸出腰间的火折子吹亮，猫着腰往里走。
洞不深，走了十来步就见着光，是从头顶石缝漏下来的天光，正好照在洞中央。那里铺着些柔软的松针，是被特意踩实的，墨影侧躺在松针上，尾巴圈着个东西。等火光照清楚了，牛老根手里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在鞋面上。
那是个婴儿，被包裹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襁褓中，小脸皱巴巴的，宛如一只刚破壳的小猫。他闭着眼睛，正吮吸着狗奶，一只小手紧紧攥着墨影的黑毛，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垢。墨影的肚皮上，已被婴儿抓出了数道血痕，新伤叠着旧痕，像一幅扭曲而狰狞的画作。然而，它却纹丝不动，只是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婴儿的额头，眼神温柔得如同山涧间流淌的清泉。
听见动静，墨影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牙都龇了出来，可看清是牛老根，又立刻松了劲，尾巴轻轻拍着地面，眼神里竟带着点讨好，像是在求他别生气。
牛老根蹲下去，手指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温温的，还有点潮气。他这才明白，墨影这些天往山里跑，是为了这孩子，身上的伤，是每天爬坡钻刺丛磨的，就连那道腹股沟的伤口，怕是被婴儿乱抓时抠破的。这傻东西，自己都快流血流干了，还在护着怀里的小不点。
你啊……牛老根的声音发颤，脱下身上的夹袄裹住婴儿，抱起来时，发现襁褓里还塞着块玉佩，雕着朵半开的兰花，玉质温润，摸上去滑溜溜的，不像是山里人能有的物件。
墨影跟着他往洞外走，时不时用头蹭蹭他怀里的襁褓，像是在确认孩子还在。走到洞口时，牛老根回头看了眼，松针堆里还留着几撮墨影的毛，想来是夜里给婴儿暖身子时掉的。
回到家，牛老根把婴儿放在炕上，烧了热水给她擦身。洗干净了才看清，是个女娃，眉眼长得周正，就是瘦得厉害，哭声细得像蚊子叫。墨影趴在炕边，寸步不离，女娃一哼唧，它就用鼻子轻轻拱拱她的脚，拱得女娃“咯咯”笑。
牛老根往邻村跑了三天，鞋底子磨薄了一层，问遍了所有人家，都说没丢孩子。村东头的王婆来看了，摸着女娃的玉佩叹气：怕不是城里来的？说不定是家里出了难，没法子才扔在这儿。老根，这娃跟你有缘，留下吧，墨影都认她了。
牛老根看着炕上熟睡的女娃，又看看守在旁边的墨影，墨影正用舌头舔女娃的小手，舔得女娃吧嗒嘴，他点了点头：就叫她‘念墨’吧，念着墨影的情。”
念墨长到三岁时，已经能跟在墨影身后满山跑。墨影像个守护神，她爬陡坡，它就趴在地上让她踩着背，四腿绷得笔直，生怕晃着她，她摘野果，它就先尝一口，确定没毒才用嘴叼到她手里；有次念墨被蛇吓哭了，墨影扑上去就把蛇撕成了两段，回来时鼻子被蛇牙划了道口子，血流得满脸都是，念墨抱着它的脖子哭，用袖子给它擦血，墨影就乖乖地舔她的眼泪，把咸涩的泪珠子都舔干净。
牛老根靠种药材供念墨读书，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挖药，墨影跟着他，帮他叼药篓，遇到陡坡就用身子顶住篓子。念墨也争气，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是月亮湾第一个考上县城的娃。去报到那天，墨影跟着牛车跑了十里地，爪子磨出了血，直到被牛老根呵斥着赶回去，才蹲在路边望着车影，尾巴垂得老长，像根打了蔫的草。
念墨在县城读了高中考大学，学的是兽医。放假回家时，她总带着听诊器给墨影“检查身体”，把冰凉的听诊头往它肚皮上放，墨影就趴在她脚边，任由她折腾，时不时用尾巴扫扫她的书本，像是在催她快点陪自己玩。
大学毕业那年，念墨回了市里的动物救助站工作。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牛老根和墨影去城里。墨影第一次见电梯，吓得往后缩，尾巴夹得紧紧的，念墨牵着它的爪子哄：墨影不怕，跟我走，咱们上高楼看月亮。它就真的跟着进了电梯，耳朵却一直竖着，直到出了电梯才松了口气，往念墨脚边蹭了蹭，像是在求表扬。
牛老根在城里住了五年，无疾而终。临终前，他拉着念墨的手说：别忘了墨影，也别忘了那玉佩……说不定，你爹娘还在找你。
念墨把玉佩带去做了鉴定，专家说这是块清代的和田玉，上面的兰花纹是“兰记银号”的标记，当年那银号的老板姓苏，住在省城。念墨抱着一线希望去找，还真找到了苏家的后人，她的外祖父。
原来当年念墨的父母遭人陷害，家里被抄，母亲临危前把她托付给忠仆，让他扔到山里保命，留着玉佩做念想。那忠仆后来也没了音讯，苏家以为这孩子早就没了，每年都往山里烧纸钱。
认亲那天，外祖父摸着念墨的头哭：“好孩子，让你受苦了。念墨却望着窗外，墨影正趴在楼下的草坪上晒太阳，阳光落在它花白的毛上，像撒了层金粉。它老了，走不动远路了，可只要念墨在窗边叫一声，它就会摇尾巴。
我没受苦，念墨说，我有两个爹，一个是牛老根，一个是墨影。
墨影活到二十二岁，相当于人的百岁高龄。走的那天，它躺在念墨的怀里，气息慢慢弱下去，最后看了念墨一眼，尾巴轻轻动了动，像是在说“别难过”。念墨抱着它，想起小时候墨影用舌头舔她的脸，想起它背着自己爬陡坡，想起它趴在考场外等她放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墨影的毛上。
念墨把墨影葬在了月亮湾的山坡上，就在当年发现她的那个溶洞附近。她在墓前种了片杜鹃，每年花开时都回来看看，坐在墓前跟墨影说话，说她救助的那些小动物，说苏家的表哥也学了兽医，说牛老根在天上肯定又种了好多药材，说不定墨影在那边还能帮他叼药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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