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大典当日,昆仑墟的云海翻腾着鎏金般的光。
沈清辞换上了内门首徒的银纹法袍,玉佩被她贴身藏着,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襟渗进来,倒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了几分。她站在弟子队列的最前方,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高台正中的谢云澜身上。
他今日着了玄色镶金边的宗主法衣,玉簪束发,面容在天光下显得愈发清俊,却也愈发疏离。他的目光扫过众弟子,平静无波,落到沈清辞身上时,也只是淡淡颔首,仿佛昨日寒潭边的惊惶从未存在。
大典伊始,焚香祝祷,礼乐齐鸣。待到测心环节,谢云澜缓步走下高台,指尖凝起淡金色的灵力,依次为弟子们注入眉心。那灵力温和却不容抗拒,能照见人心底的杂念,若是心术不正者,轻则灵力紊乱,重则当场呕血。
轮到沈清辞时,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谢云澜的目光。
“放松。”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沈清辞依言闭上眼,感觉到那缕金色灵力顺着眉心渗入,像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她刻意放空思绪,却在灵力触及心口时,猛地想起了三百年前的大火——红衣少年转身的背影,冲天的火光,还有……一双从火海中伸出来的、沾满血污的手。
那双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就像……
她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谢云澜收回的手。他的虎口处,赫然有一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疤痕,只是颜色极淡,若非此刻近距离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阿辞?”谢云澜的声音带着疑惑。
沈清辞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垂下眼睫:“弟子无碍,多谢师尊。”
谢云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位弟子。可沈清辞分明看见,他转身的刹那,指尖的灵力竟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扰了。
大典进行到一半,异变突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昆仑墟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紧接着,寒潭方向涌起滔天的黑气,那黑气中夹杂着无数凄厉的嘶吼,竟隐隐有向大典这边蔓延的趋势。
“是寒潭!往生镜出事了!”有弟子惊呼。
谢云澜脸色骤变,沉声喝道:“执法弟子随我去寒潭!其余人原地待命,不得妄动!”说罢,他足尖一点,玄色衣袍化作一道流光,率先向寒潭掠去。
沈清辞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禁令,提气跟上。她总觉得,寒潭的异变与谢云澜脱不了干系,或许这正是揭开真相的契机。
寒潭边,景象已是骇人。原本澄澈的潭水变得漆黑如墨,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扭曲的黑影,细看之下,竟都是些残缺的魂魄。而潭中央,那面传说中的往生镜正悬浮在半空,镜面不再是流光,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中流淌着诡异的血红色光芒,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师尊,这是……”沈清辞追上时,正看见谢云澜抬手结印,试图镇压那些失控的魂魄。可他的灵力刚触到黑气,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反弹回来,震得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是怨气反噬。”谢云澜抹去唇角的血,声音凝重,“有人以禁术强行催动往生镜,想要唤醒不该醒的东西。”
“不该醒的东西?”沈清辞追问,目光却被往生镜上的裂痕吸引。那些裂痕中,似乎有画面在闪动——焚尽的忘川谷,倒塌的山门,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从火里往外拖什么人。
就在这时,往生镜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红光,一道黑影从镜中挣脱出来,直扑沈清辞!那黑影面目模糊,却带着浓烈的恨意,口中嘶吼着:“是你!都是你害了他!”
“小心!”谢云澜眼疾手快,一把将沈清辞拉到身后,同时祭出佩剑“墨渊”,剑气凌厉如霜,瞬间将黑影劈成两半。可那黑影并未消散,反而化作无数细小的黑丝,重新汇入潭水之中。
而被谢云澜护在身后的沈清辞,却在那黑影嘶吼的瞬间,脑海中炸开一片剧痛。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来——她和萧彻在忘川谷的桃花树下练剑,他为她摘最新鲜的晨露,还有……大火中,她似乎听见萧彻喊了一声“云澜”。
云澜……谢云澜的字。
为什么萧彻会在那时喊他的字?
“阿辞,你怎么了?”谢云澜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看她,眼中满是担忧。
沈清辞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师尊,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她顿了顿,声音艰涩,“三百年前的火里,萧彻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
谢云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往生镜再次异动,这一次,镜面上的裂痕中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人影——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眉眼张扬,正是年少时的萧彻。他似乎在对着什么人说话,声音透过镜面传来,带着焦急:“云澜,你听我说,那禁术不能用!一旦用了,你我都会……”
话未说完,画面戛然而止,往生镜发出一声哀鸣,彻底碎裂开来,化作无数光点,沉入漆黑的潭水中。而那些漂浮的黑影和黑气,也随着镜面的破碎渐渐消散。
寒潭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他说的……是什么禁术?”沈清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和他之间,到底瞒着我什么?”
谢云澜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三百年前,忘川谷并非意外失火。”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
“是魔族突袭。”谢云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怆,“萧彻为了护你,引动了忘川谷的镇谷禁术‘同魂契’。那禁术能以自身魂魄为引,与施术对象共享生命,可代价是……施术者会逐渐被受术者的魂魄吞噬,直至彻底消失。”
沈清辞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你说什么?同魂契……那他……”
“他用禁术护住了你,自己却被魔气和禁术反噬,魂魄濒临溃散。”谢云澜转过身,眼眶泛红,“我赶到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求我保住你,求我……替他活下去。”
“替他活下去?”沈清辞不解。
“我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又修过同源的功法。”谢云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他用最后的灵力,将自己残存的魂魄碎片打入了我的体内,让我以他的身份活下去,至少……让你觉得他还在。”
沈清辞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谢云澜身上的朱砂香,是萧彻魂魄的残留;他会“踏雪寻梅”剑招,是因为萧彻的记忆;他虎口的疤痕,他绣的红梅……全都是因为萧彻的魂魄碎片,在他体内共存了三百年。
“那枚玉佩,是他当年藏在我身上的,说若是有朝一日你忘了他,就让我拿出来,提醒你……”谢云澜的声音哽咽了,“可我不敢认你,阿辞。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占据了他的位置,更怕……萧彻的魂魄彻底消散那天,你会再次陷入绝望。”
三百年的隐瞒,三百年的挣扎,三百年的爱与痛,在此刻终于揭开了面纱。
沈清辞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分不清他是温润的师尊谢云澜,还是那个红衣张扬的萧彻。她的心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是对萧彻牺牲的痛彻心扉,一半是对谢云澜三百年守护的复杂情愫。
泪水终于决堤,她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谢云澜走上前,想要像从前那样安慰她,手伸到半空,却又无力地垂下。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寒潭的水依旧冰冷,倒映着两个破碎的身影。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潭底深处,一片碎裂的镜片闪烁了一下,随即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更可怕的秘密,还藏在那无尽的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