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玄色身影上,惊疑、审视、不屑,兼而有之。
皇帝看着下首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儿子,那双久经权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萧烬的生母,那个身份低微却曾让他有过片刻轻松的宫婢,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而这个儿子,因其母族之事及自身阴郁性格,被他厌弃,扔在冷宫自生自灭多年。
“讨杯酒喝?”皇帝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冷宫连杯像样的酒都没有了么?”
这话带着帝王的敲打与冷漠。
萧烬却仿佛未觉,他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与龙椅上的父亲对视,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回父皇,冷宫用度,历来如此。儿臣近日旧伤发作,夜间难眠,便想着……或许宫中的酒,能镇痛安眠。”
他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落魄皇子的卑微,但“旧伤发作”、“夜间难眠”几个字,却像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厌弃这个儿子,但并不意味着愿意被史官记上一笔“苛待亲子至其伤痛无医”。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宗室和臣工的家眷面前。
就在这时,侍立在皇帝身侧的一位老御医,忽然躬身低语了一句:“陛下,老臣前日奉命整理太医院旧档,似乎……见到过一份关于靖王殿下幼时腿疾的脉案……”
皇帝目光微闪。他并不记得自己下过这样的命令,但这老御医是宫中老人,向来谨慎,此言一出,倒像是坐实了萧烬“旧伤”之言,也给了他一个顺势下台的阶梯。
太子萧玦坐在一旁,面上依旧维持着温润的笑意,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他看向那老御医,眼神冰冷。这老东西,是得了谁的好处?还是……父皇自己的意思?
萧玦绝不相信这是巧合。他这位好弟弟,蛰伏多年,终于忍不住要出来搅局了?而且,偏偏选在沈芷薇也在场的荷花宴上!
沈芷薇垂眸立于席间,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萧烬口中的“旧伤”,是否与她送去的那份“加料”的解药有关?他是在借题发挥,还是真的伤势反复?他选择在此刻出现,是随机应变,还是……早已算计好,要利用这个场合,甚至是利用她与沈轻柔方才那点小小的风波作为引子,引起皇帝的注意?
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正好对上萧烬转过来的视线。他看着她,唇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更深了些,仿佛在说:看,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在萧烬陈旧却整洁的衣袍,以及他那过于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扫过,最终淡淡道:“既是旧伤不适,便传太医好好瞧瞧。既来了,就坐下吧,今日荷花宴,不必拘礼。”
这便是允他留下了。
虽然没有恢复尊荣,但这一步,从不见天日的冷宫,踏入这权力中心的宴会,已是天壤之别。
“儿臣,谢父皇恩典。”萧烬行礼,动作间竟不见丝毫在冷宫时的孱弱,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劲力。他走向最末席那个空位,步履沉稳,所过之处,众人下意识地微微避让,仿佛他周身带着无形的寒气。
经过沈芷薇席前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没有看她,却有一句极轻、几乎融入空气的话语,精准地飘入沈芷薇耳中:
“沈大小姐,别来无恙。”
沈芷薇指尖一颤,握紧了袖中的香囊。
他果然记得!记得那份药,记得她!
萧烬若无其事地走到末席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远比冷宫那浑浊的井水更烈。
他能出来,靠的不仅仅是那点“旧伤”的由头。
那日沈芷薇的药带来的极致痛苦,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真烂死在冷宫里。他开始有意识地“加重”伤势——利用那锋利的碎瓷片,在原本将愈的伤口附近,制造出新的、看似更严重的溃烂表象。
他让青果“无意间”将他的“惨状”透露给那些尚且存有一丝怜悯、或与孙太监有隙的底层宫人。流言,就这样一点点渗透出去。
他赌的,是皇帝那点所剩无几的、对于“皇家体面”的在乎,以及……对太子势力日益坐大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制衡之心。
一个无依无靠、身有“残废”之虞的废皇子,偶尔拉出来彰显一下天家“仁慈”,再合适不过。既能全了名声,又不会对太子构成实质威胁。
他精准地计算着伤情“恶化”的时机,算准了荷花宴这般场合,甚至……算准了沈家姐妹的争端可能会引起的小小骚动,足以吸引皇帝片刻的注意力。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除了……沈芷薇。
这个变数,比他预想的更有趣,也……更危险。
他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目光掠过上首的太子,掠过不远处那个神色复杂的沈芷薇,最终落在池中盛放的荷花上。
淤泥深处,终见微光。
这盘棋,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