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摆摊

翌日，渔念舟是被窗外一阵高过一阵、撕心裂肺的蝉鸣声硬生生吵醒的。

阳光早已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都清晰可见。他皱着眉，把脸往柔软的枕头里更深地埋了埋，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光线和噪音，卷着薄被蠕动了片刻，发出不满的咕哝声。昨晚处理那指骨项链并没耗费太多心神，但于他而言，能多睡一分钟都是赚的，赖床是人生至高享受之一。

又在床上挣扎了十分钟，直到体内精准的生物钟无声地指向上午九点半，他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蠕动着坐起身。一头柔软的黑发睡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叛逆地翘着，配上他刚睡醒时那双没什么焦距、显得愈发疏离淡漠的桃花眼，有种懵懂的冷感。

他发了足足五分钟的呆，眼神才逐渐对焦，慢吞吞地爬下床，踢踏着那双旧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沁凉的冷水扑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滚落，浸湿了T恤领口，总算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缠绵的睡意。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因为肤色极白而眉眼愈发清晰惹眼的脸，几颗水珠挂在长睫上将落未落，他叹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又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一天。”

穿衣依旧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一件纯黑色的宽松棉质T恤，正面用白色线条印着几个小小的、表情呆萌的兔子图案，下身是那条万年不变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宽松阔腿牛仔裤。考虑到今天要随时准备“战略转移”（跑得快是关键），他放弃了方便却不利于奔跑的人字拖，选择了那双轻便的白色运动鞋。

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那块用硬纸板做的、边缘都有些磨损卷边的招牌，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醒目的大字：「科学算命，不准不要钱」。他把招牌和一个轻便的折叠小马扎、一小布袋磨得光滑的铜钱卦具，以及一叠空白的黄符纸和一个油光发亮的小龟壳（万一有需要现场画符或是龟卜的“有缘人”呢）一起胡乱塞进那个看起来其貌不扬却异常能装的深蓝色帆布包。

下楼，从柜台里摸了个独立包装的奶香小面包，撕开包装纸，一边小口啃着一边单手拿着小木牌打开了店铺的门锁。盛夏上午的热浪和喧嚣瞬间涌了进来，伴随着更加清晰的蝉鸣，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顺手将那块“暂停营业”的小木牌挂上，虽然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基本不会有人大清早跑来买纸扎元宝。

锁好店门，渔念舟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嘴里叼着剩下的半截面包，慢悠悠地朝着他常去的那个老城区市民公园晃去。他摆摊从不固定位置，全凭当日心情和树荫分布随机刷新。周末的公园人声鼎沸，遛弯的大爷大妈提着鸟笼、摇着蒲扇，带孩子的父母推着婴儿车，年轻的小情侣依偎着窃窃私语，充满了鲜活却略显嘈杂的烟火气。

渔念舟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近小径、树荫浓密又不算太偏僻的角落，利落地展开小马扎，将那块寒酸的硬纸板招牌往地上一铺，然后自己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后背毫不讲究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开始“守株待兔”。

摆摊，尤其是他这种的算命摊，讲究的是一个“缘”字。主动吆喝那是隔壁那位穿着皱巴巴道袍、留着稀疏山羊胡的王老头才干的事，他渔大师，得保持格调——虽然这格调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没睡醒、生意太差自暴自弃，或者纯粹是来公园蹭树荫睡觉的。

时间在蝉鸣和远处孩子们的嬉笑声中缓慢流淌。隔壁的王老头倒是忙活了一阵，送走了一对看起来忧心忡忡、不断道谢的中年夫妇，赚了点卦金，正志得意满地捋着他那撮精心保养的山羊胡，眯着眼清点收入。

那老头瞥见渔念舟这边一上午无人问津，连只好奇的麻雀都没落下，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凑过点来，带着点同行是冤家的优越感，压低声音：“小伙子，换个地儿吧？这儿今天人气不行啊，风水没聚起来。你看我，刚都开张两回了。你这年纪轻轻的，干点啥不好，学人算命？好歹也置办身像样的行头嘛……”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渔念舟那身大学生一样的休闲打扮和脚边寒酸的纸牌子，摇了摇头。

渔念舟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从鼻子里极其轻微地哼出一声气音，算是听到了。心下腹诽：你懂个屁，真材实料和装神弄鬼能一样吗？小爷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再说，被城管追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这身行头和小马扎的机动性优势了。

王老头自讨没趣，撇撇嘴，嘟囔着“朽木不可雕也”，又缩回自己的地盘，继续摇头晃脑地招揽过往行人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树荫悄无声息地挪动了位置，毒辣的阳光边缘开始晒到他的小腿，带来灼热的刺痛感。渔念舟被晒得有些烦躁，正琢磨着是再坚持一会儿碰碰运气，还是干脆收摊回去补个回笼觉更符合经济效益，忽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让他即将彻底闭上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

不是城管来了的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警觉。

而是一种……被某种极其矛盾、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气场吸引的感觉。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块巨大的、同时燃烧着圣焰与污冰的石头。

他懒洋洋地掀开一点眼皮，视线透过低垂的睫毛和额前几缕碎发的缝隙，漫不经心地朝那感觉来源处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