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提那句戳中心底的“呵护”,只是本能地抗拒着眼前的死亡。
鳞泷沉默地看着他,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等来了意外的生机。这孩子…矛盾得让人心惊。
“咳…咳咳…”他艰难地喘着,“后…后面…崖壁下…有处凹陷的洞穴…”他颤抖着抬起未断的手,指向山壁一处藤蔓垂挂的阴影,“…去那里…”他本能的求生欲和多年的山林经验让他捕捉到了最佳的庇护所。
朝颜背着鳞泷,在夜色的掩护下艰难挪进那冰冷的山壁凹陷。
他将老者小心放下,靠坐在布满湿滑青苔的石壁上。
洞外风声呜咽,洞内只余两人压抑的喘息和渗水滴落的空洞回响。
鳞泷的伤口在血鬼术的作用下勉强止血,但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剧痛仍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碎裂的天狗面具下,仅存的眼睛在昏暗中紧盯着洞口那道瘦削的、几乎要融入阴影里的身影。
不同……强烈的不和谐感冲击着鳞泷的神经。
身为与恶鬼搏杀一生的猎鬼人,他对鬼的气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寻常的恶鬼,那股混杂着腐肉、血腥与疯狂杀欲的浓烈恶臭,如同深渊的气息,隔着很远便能刺入鼻腔,那是啃噬人类血肉后无法洗脱的灵魂烙印。
但这个少年鬼……
鳞泷集中精神,重伤下仅存的嗅觉努力辨别着——气息虽弱,但那味道……极其稀薄!
不似强大恶鬼刻意收敛后深不见底的阴冷,更像是……源头上的浅淡?仿佛是一株刚从黑暗土壤中冒出的幼苗,根系尚未被污秽完全侵染。
这种程度的“鬼味”,绝非食人恶鬼所有!这在鬼的世界里,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存在!
“一个……极少…甚至可能从未食人的鬼?”
这推断像一道惊雷在鳞泷心中炸响,带来了巨大而复杂的震动。
再结合少年鬼眼中那份无论如何都难以掩饰的悲伤与不忍……这份奇异的“洁净”与“心软”,在恶鬼身上显得如此刺眼,却又无比真实。
“孩子…”鳞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重的疲惫与一丝前所未有的探究,仿佛面对着一个绝无仅有的谜题。
“你…真的杀过人吗?”
他问得极其直白,目光紧紧锁住朝颜在微弱月光下模糊的侧影,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朝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仿佛被戳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沉默了几秒,黑暗笼罩着他,让人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他极轻的声音,带着一种空茫的迷茫:“…主人…似乎,不需要我做这种事。”
他想起无限城中,无惨只命令他“测试”力量,从未提过杀戮人类。他的“用途”,像是被精确限定的工具。
但这片刻的沉寂之后,他的声音里却突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压抑的颤音:“但是…为了我…为了证明我的价值…”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清晰地倒映出那片深埋的、至今无法愈合的伤痕,“他…逼迫我…亲手杀掉了…那个…唯一…照顾过我的女佣姐姐……”
洞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水滴声单调地重复着。
黑暗中,朝颜的肩膀微微耸动,尽管极力忍耐,但细微的啜泣声还是清晰地传入鳞泷耳中。
那声音如此微小,却像重锤敲在心上。
一滴温热的液体,在黑暗中无声地滑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那是眼泪。
一个鬼,竟然在流泪!为了一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类?
鳞泷的心脏骤然紧缩,如同被冰冷的铁链勒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份瞬间涌上心头的,不再是单纯的震惊,而是愤怒!
无惨!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竟然让这孩子承受如此不堪的命运!
那份被迫沾染的、违背本心的血腥,如同最毒的诅咒,永远蚀刻在灵魂之上!
鳞泷太清楚这种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了!接连失去锖兔、真菰…还有其他的孩子…那心被一次次剜去的痛……
那份属于培育师的悲悯与对弟子命运的深切痛惜,在此刻因朝颜的坦白而被成倍点燃。
“…………”鳞泷沉默了许久,喉结艰难地滚动,才发出无比艰涩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理解和无法化解的悲伤,“你的‘主人’”鳞泷顿了一下。
“他亲手…把你推下了深渊…”他看着少年在阴影里微微颤抖的肩背,一种强烈的共鸣在心底激荡。
“不是的!在我即将被我的奶奶和村民们杀死的时候,是主人救了我!只有他…只有他愿意救我!他是我的恩人。”朝颜在心里想着,面上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
鳞泷不知道朝颜在想什么,他看着这个孩子,和他那些死去的弟子们一样,都是被恶鬼、被残酷命运无情吞噬的未来!
“你…叫什么?”鳞泷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是叹息。
“…朝颜。”少年压抑着哽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朝颜…是晨光里的小花啊…”鳞泷喃喃着,眼睛里漫上深重的痛楚与惋惜。
当洞内沉默再次蔓延时,鳞泷感觉那只少年鬼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接着,一阵细碎的布帛撕裂声传来。
朝颜扯下了自己内衬一片相对干净的布料——那料子即使在无限城也算得上好。
他小心地用布沾取岩壁上冰冷凝结的水珠,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缓缓靠近鳞泷。
那冰凉湿润的布块碰触到鳞泷脸上未干涸的血污时,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但鳞泷没有躲避,他感受到那动作里蕴含的、绝非伪装的小心翼翼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笨拙善意。
这孩子,在用他能想到的、最原始的方式,试图为眼前这个濒死的敌人(或许在他心里已不再是纯粹的敌人)做一点什么,试图擦去那些象征着痛苦的痕迹。
这无声的关怀,在充满血腥和黑暗的鬼域之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悲凉。
鳞泷安静地感受着那份笨拙的擦拭。一个如此心软、如此矛盾、甚至沾染着如此不堪血腥过往的鬼,无惨留下他,究竟图谋什么?
这份认知带来的沉重和忧虑,甚至超越了鳞泷自身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