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惨白的天光，勉强撕开村子里沉甸甸的雾霭。
雨宫朝颜瘦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根，努力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虫豸。
他刚目睹了被拐卖来的母亲昨夜用尽最后力气逃走的全过程——她赤着脚，踩过硌脚的碎石路，用尽全力撞开柴房那上锁的破门，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跑进了后山的密林。
那把钥匙。
是他昨天偷偷从父亲腰间荷包摸来的柴房钥匙。
父亲醉倒时，他像做贼一样，手指哆嗦着探进去，冰冷的金属触感几乎让他尖叫出声。
然后，他悄悄塞给了被锁在柴房里的母亲。
那一刻，母亲枯槁的脸上骤然迸发光彩，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又燃起了属于外界的光芒。
母亲甚至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尽管那触碰短暂而冰凉，却让朝颜心尖都缩紧了。
然而现在，那曾经点燃希望的钥匙，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柴房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村汉——是村里屠户和隔壁家的老三，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人影回来。
那正是他的母亲。
她头发凌乱肮脏，沾满了草屑和泥浆，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条麻绳粗暴地勒过她细弱的脖颈，勒出深红的印记，另一端攥在屠户粗糙的大手里。她被半拖半拽，踉跄着，几乎无法站立。
更刺目的是她的手。
那只昨晚还曾短暂触碰过他头顶的手。此刻，五指以一种几乎要嵌入骨肉的力度，死死攥成了一个拳。
从拳心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小截冰冷的金属光泽，正是那把柴房钥匙。
那紧握的姿态，透着一种绝望的执拗，仿佛那就是她全部的世界，最后一丝联系着外面的微弱希望。
“呸！贱骨头还跑？”屠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不偏不倚落在母亲脚边，那黏稠的液体溅到她肮脏的光脚上。
“老子还以为城里小姐多金贵？跑到后山坟堆就吓尿了吧！呸！”
老三发出一阵粗嘎的笑声，用力推搡了一下母亲。
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顿时向前猛扑，眼看就要撞在柴房门口用来碾稻谷的石墩上。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凌乱的发丝缝隙间，一双眼睛死死地、精准地望向了朝颜藏身的草垛方向。
朝颜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然而就在这时，奶奶那尖利、刻薄的声音骤然响起：“都愣着干什么？绑结实了！这小娼妇再有本事跑，老婆子我把她腿筋挑了！”
晒谷场中心，昨夜烧红的土灶还残留着余温，几根未燃尽的柴火滋滋地冒着白烟。
父亲正阴沉着脸，将一根磨得锃亮的铁钎狠狠地捅进灶膛的余烬里翻搅。
那铁钎的尖端在暗红的炭火中迅速地发红、发亮，透出一种危险的颜色。
七八个男人围在周围
，大多是屠户一类的闲汉或本家亲戚，脸上带着看牲口下锅般的兴奋和冷漠。
他们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如同打量一块案板上的肉。
母亲被粗暴地拖到了场地中央。屠户和老三用粗麻绳将她的手脚紧紧反绑在背后那根支撑晾晒架的木桩上。
“跑啊？再给大伙儿跑一个看看？”父亲提着那根已经散发着可怕热量的铁钎走了过来。
父亲布满老茧和脏污的大手一把揪住母亲粘满泥土和汗水的头发，强迫她扬起那张血迹斑斑、但依稀能看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
“让你跑！让你丢老子的脸！还当着这孽种的面，老子之前就怀疑这小畜生不是老子的种，现在竟然敢帮着你逃跑！”
他恶狠狠的目光扫向草垛，朝颜感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老子今天就让你这贱骨头刻骨铭心地长记性！什么叫‘妇道’！”
没有任何预兆。
那暗红的铁钎尖端猛地朝着母亲裸露的肩膀狠狠戳了下去！
“滋啦——！”
一股烧焦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剧烈的痛苦让母亲的身体猛地绷成了弓形，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野兽垂死般的惨嚎！
那声音那样绝望，瞬间撕裂了清晨的薄雾，惊得附近老槐树上栖息的乌鸦“嘎嘎”叫着扑棱棱地飞走，留下几片黑色的羽毛打着旋落下。
草垛后，朝颜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血腥味瞬间充满口腔。
朝颜浑身筛糠他不敢看，却又移不开视线，泪水模糊了一切，但他清楚地看到母亲被铁钎刺穿的地方，皮肤瞬间焦黑、卷曲、冒烟。
“看好了！”奶奶尖锐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响，那只枯瘦的手已经狠狠拧住了他细小的耳朵，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把耳朵撕下来。
“小畜生！这就是你不守妇道、满脑子歪心思的娘的下场！给老婆子我看清楚！这才叫家法！”
耳朵被撕裂的痛楚让朝颜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父亲对惨叫充耳不闻。
他面无表情地拔出铁钎，那带着焦黑皮肉再一次抬起。
这一次，他瞄准了母亲另一个肩膀。
第二下。
“滋啦——！”
更沉闷的声响，伴随着皮肉更深层次的爆裂声。
母亲的惨叫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的、拉破风箱般“嗬……嗬……”的、极度痛苦的倒气声。
她整个身体猛烈地抽搐着，头无力地垂下去，汗水、血水和泪水混合着尘土流下。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她那空洞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竟再次缓缓地转了过来，穿过烟尘和人群的缝隙，投向草垛的方向。
那里，是他藏着的地方。
“阿……娘……”一声破碎到极点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朝颜死死咬住的牙关。
这微弱的声音，却像投入冷水。
父亲猛地扭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戾气的三角眼死死锁定了他。
“小畜生！你还敢出声？”
他丢开铁钎，几步就跨到朝颜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这个十几岁的孩子。
“怎么？心疼你那个下贱胚子的娘？她就是欠管教！老子今天就管教到底！让你看看她是……”
他猛地一扯勒住母亲脖子的麻绳，巨大的力量让母亲刚刚低垂的头被狠狠拉起，又无力地垂下。
父亲转身，竟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将她的脸硬生生地往那尚有余烬、冒着青烟的灶膛口按去！
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糊毛发和皮肉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盖过了之前的血腥！
这一幕，如同烙铁，狠狠地烫穿了朝颜脑海中最后的理智。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绝望嘶吼猛地从朝颜胸腔中炸裂出来！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
朝颜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红着眼睛，爆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撞开了身边按着他和同样因震惊而愣住的奶奶，还有那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目标明确——他扑向晒谷场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斜靠着一把用来割草、刃口生锈却的镰刀！
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双手死死握住那沉重的木柄。
他踉跄着，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镰刀那磨得微亮的刀刃，朝着那个正在施暴的身影，父亲的脖颈，狠狠地地挥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噗嗤！”
是利刃切开皮肉、深深嵌入骨头的闷响。
黏腻、滚烫的液体劈头盖脸地喷溅在朝颜的脸上、头发上、身体上，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塞满了他的鼻腔和口舌。
父亲庞大魁梧的身体猛地僵直，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时刻喷吐着暴戾和酒气的三角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无法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他张着嘴，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想说话，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向脖颈处那道深得可怕的裂口，但更多的血液从指缝里汩汩涌出。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两下，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带着那难以置信的表情，轰然倒塌在满是尘土和稻壳的晒谷场。
——
整个晒谷场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柴火余烬噼啪作响的声音，还有那浓重的血腥气沉默地弥漫。
下一秒，死寂被彻底打破！
“啊——！！杀人啦！！”奶奶那尖利到足以刺穿耳膜的暴怒的嘶嚎炸响。
“小畜生！！你这个小畜生杀了他爹啊！！天杀的孽障！！”
“我们之前就怀疑过，现在确定了，这个杀父的东西一定不是我们家的种！”
她整个人灰白的头发散乱，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目睹儿子惨死的疯狂。
她手中的拐棍如同毒蛇的信子，雨点般狠狠地砸在朝颜单薄的、被血染红的背上！每一棍都毫不留情。
“抓住他！打死他！”
“沉塘！沉塘！”
“烧死这个妖孽！给老大报仇！”
村民们瞬间被点爆了！
那些拿着锄头、铁叉、木棒的男人们围了上来，脸色狰狞。
更刺耳的，是那个稚嫩的、本该清脆此刻却充满恶毒的童音。
“沉塘！沉塘！烧死小畜生！他就是妖怪变的！”
扎着羊角辫的小豆子，那个昨天还笑嘻嘻拉着他玩翻花绳的同村玩伴，此刻像个小恶魔般，在屠户腿边又蹦又跳，小脸上满是病态的兴奋和模仿大人的残酷。
朝颜被打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背上火辣辣的剧痛一波波传来，他却浑然未觉。
他只是透过被血模糊的视线，茫然地、怔怔地望着不远处木桩下母亲那无声无息的躯体。
晒谷场瞬息变成了刑场。
奶奶亲自指挥着屠户和老三。
她的脸上不再有任何往昔的浑浊刻薄，只剩一种被巨大悲痛和恨意扭曲了的疯狂。
两个壮汉粗暴地扯起几乎瘫软的朝颜，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麻绳深深勒进他细瘦的手腕脚踝，捆粽子一样把他反绑在了那沉重的石磨盘上。
接着，奶奶颤抖着枯槁的手，从一个破麻袋里抱起一块足有半个朝颜那么大的青石。
她的动作带着残忍，咬牙切齿地将那块沉重的石头重重地压在朝颜的腰间，又用绳子死死捆了几道。
冰冷的石面紧贴着朝颜单薄的身体，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火辣辣的伤和胸前沉重的巨石。
他感觉自己的腰就要被压断了。
剧痛中，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越过那些围观的、带着冷漠或者憎恨目光的村民，再次投向母亲的方向。
她的血在身下无声地扩散，像一幅诡异的地图。
血泊中，那把小小的铜钥匙静静地躺着，一半浸在污血里，反射着灰白天空投下的、冰冷的光晕。
它曾是希望的象征，是他想帮母亲逃离地狱的微小心愿。
现在，它只是一件残酷的罪证，一个沉默的祭品。
意识在剧痛、窒息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中变得模糊。
唯一残留的念头是：母亲说的大阪的海是什么样子？是像现在头顶这片无边无际、冷酷得没有一丝云彩的灰白色天空吗？
也许……快要看到了……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村民的叫嚣达到顶点，奶奶那枯瘦的手高扬起，似乎要发出最后的行刑信号时。
“真吵。”
一道低沉、带着一种非人般冷漠的嗓音，仿佛贴着每个人的头皮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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