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昭斜倚在太晨宫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榻边垂落的流苏。那流苏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一如她此刻平静无波的眼眸。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天际,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寸寸暗下去的天色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我虽为母,对锦弦也承着生养之责,可这份责任,从来不是捆绑彼此的枷锁。"她抬眼看向东华,眼底无半分强求,只有一片澄澈的清明,"若她始终不认我这个母亲,我不会勉强,也不愿勉强。东华,那是你孕育的孩子,当初你选择生下她便该知晓——这世间的缘分,强求不来。"
东华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白玉般的指节微微泛白。他喉间滚动,话到唇边,却被九昭接下来的话轻轻截断。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
"血缘是天定的,可亲近与否,从来由人自己选。"九昭最后望向东华,语气里满是通透后的释然,"我不会要求瑾儿、宸儿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更不会让他们的光,为所谓的'亲情'被遮掩。他们愿意给谁看、愿意与谁分享,自有考量,旁人干涉不得,也强求不来。"
殿内烛火轻轻跳动,在她平静却坚定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东华望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九昭,与记忆中那个会为他一颦一笑的女子,已经隔着千山万水。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殿内静了片刻,唯有风掠过窗棂的轻响,带着夜露的微凉。九昭起身整理裙摆,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逶迤及地,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所以东华,别再琢磨如何让锦弦融入他们,也别强求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强行捆绑,只会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她转身走向回廊,清冽的声音从尽头传来,未有半分暖意。目光掠过东华时不带丝毫波澜,语气冷硬如冰:"东华,你我之间,只谈该谈的事。"
"锦弦是你的女儿,与我九昭没有半点干系。"她微微侧身避开晚风,发梢在夜风中轻扬,带起一阵疏离的香气,"往后她的事,你不必与我说,更不必指望我会插手。修行遇挫也好,生活有难也罢,都与我无关。"
东华闻言,指尖猛地收紧。他未曾想到她对锦弦的态度竟如此决绝,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肯留。那茶盏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漾出几滴清亮的茶汤,在案几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九昭似是看穿了他的诧异,嘴角勾起一抹淡冷的弧度:"孩子无辜,可也分是谁的孩子。我九昭的孩子,从来只有琰儿、瑾儿和宸儿三个。"她向前半步,眼底是不容置喙的坚定,"锦弦在你身边长大,本就与我生疏,往后也不必有任何牵扯。"
廊下宫灯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冷硬得没有半分温度。东华望着她,喉间发紧,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好"。那声音在空寂的回廊里回荡,带着说不尽的怅然,仿佛连空气都为之凝滞。
晚风依旧吹拂,却似比先前更冷了些,裹着化不开的僵局,在回廊间低低盘旋。远处传来玉兰花瓣落地的细微声响,像是为这场谈话画下的句点。
九昭立于太晨宫的琉璃窗前,窗外玉兰花瓣随风簌簌落下,如雪般铺满了青石小径。她的目光却未落在那片洁白上,反而带着几分悠远的凉意,直直望向东华。过往旧事被她轻轻提起,字字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清醒,无半分怨怼,只有不容错辨的界限。
"东华,你该清楚,从你当年大婚缺席,让我在青丘红妆枯等七日,再到我心冷下凡,我们之间,就已经变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划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也早已放下执念,只是有些话,今日必须说透。"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东华紧绷的侧脸上,语气添了几分坦诚:"你偏心锦弦,我从不多言——那是你与她的缘分,也是你作为父亲的选择。可你要明白,我也偏心,我偏心疼我的三个孩子:心疼瑾儿小小年纪便要护着我,心疼宸儿用冷漠裹着柔软,心疼琰儿要担着长兄的责任。这份偏心,与你对锦弦的在意,没有本质不同,只是我们护的人,从来不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锐利:"可你该清楚,锦弦和瑾儿、宸儿、琰儿,终究是陌生的。"
她往前一步,语气里多了几分质问:"你觉得,瑾儿看着自己的亲哥哥、亲弟弟,去关心一个陌生的'妹妹',她心里会好受吗?她护着我,也护着身边每一个在意的人,可这份护持,从来不是无底线的将就。"
九昭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宸儿的态度不必我说,他心里只有瑾儿,旁人再如何,也入不了他的眼。至于琰儿——你别被他温和的样子骗了,他若非要在锦弦和瑾儿、宸儿之间选,心里只会装着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弟妹。"
她轻轻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身为母亲的骄傲:"琰儿的帝王谋略,他是我亲自教导长大的,什么该选、什么该守,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因为你的期待,就勉强自己亲近锦弦,更不会让瑾儿和宸儿受半分委屈。"
"你有没有想过,瑾儿看着从小围着自己转的哥哥,突然去关心一个陌生的'妹妹',她会怎么想?"九昭往前半步,目光直直撞进东华眼底,"她会难过,会不安。这份不安,会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日复一日地疼。"
九昭重新望向东华,语气里满是疲惫:"东华,我们之间的裂痕,不是靠'弥补'就能轻易填平的;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靠你的'偏心'和'强求'就能拉近的。你若真为孩子们好,就该尊重他们的选择,而不是把你以为的'好',强行加在他们身上。"
她的目光从东华脸上移开,望向殿外那片隐约可见的青丘方向,语气里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释然,像是在诉说一件早已商议妥当的大事,无关遗憾,只余对过往的安放。
"至于往后青丘的事,你也不必挂心。"她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的青丘玉佩,那是当年从青丘带出的信物,如今触手仍带着熟悉的温润,"我已经和爷爷谈过了,青丘白家,往后会彻底隐居,不再参与四海八荒的纷争,也不再以'青丘之主'的身份自居。"
提到白止帝君,九昭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对长辈的敬重:"爷爷活了数十万年,早已看透这些权柄虚名。他说,青丘本就该是万民的青丘,不是白家独有的封地,更不是九尾狐一族的私产。从前白家担着'主族'的责任,是为了护着青丘的安宁;如今四海八荒太平,青丘也该回到它本来的样子——让各族生灵自在生活,不必再围着'九尾狐'的名号打转。"
她顿了顿,话锋转向曾让众人纠结的"继承"之事,眼底漾开一丝浅笑,却无半分惋惜:"其实最初,爷爷是想让琰儿继承青丘的。毕竟在白家这一辈的孩子里,只有琰儿的原身是纯正的九尾狐,血脉最贴近青丘的根脉。我当初也觉得,这或许是琰儿最好的归宿——守着青丘的桃花,护着族里的亲人,安稳过一生,也算是圆满。"
"爷爷也是后来想通的。"九昭的声音轻了些,带着对长辈的敬佩,"有一次他看到琰儿对着星空发呆,就问琰儿'想不想留在青丘,守着这满山桃花'。琰儿说'想,可更想跟着瑾儿和宸儿,跟着母君'。爷爷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拍了拍琰儿的肩膀,说'你的天地,不该只有青丘的桃花'。"
说到这里,九昭微微抬眼,目光里带着一种超越血脉的通透:"爷爷还说,青丘从来都不是白家的私产,也不是九尾狐一族的专属。它是千千万万青丘子民的家,是那些住在桃林里的灵狐、守在溪流边的精怪、耕耘在田埂上的凡人共同的故土。白家能守护青丘一时,却不能守护一世;琰儿能做青丘的王,却未必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人。倒不如让青丘回归本源,让子民自己做主,也让琰儿去追自己的路途。"
"爷爷比我先想通。"九昭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暖意,"他说,'孩子的天地在哪,就让他去哪,没必要把他绑在青丘的土地上'。他还说,青丘的安宁,不该靠'继承人'来维系,而是要靠真正可靠的人,守住青丘的规矩,护着万民的生计。所以他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不看血脉,不看修为,只看是否有一颗护着青丘的心,是否能让各族生灵信服。"
"现在想来,这样的决定或许是最好的。"九昭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白家隐居,青丘得其所安;琰儿不必被'继承人'的身份束缚,也能奔赴自己的热爱。"
殿外的风又起了,带着青丘桃花的淡香,飘进太晨宫的殿内。九昭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星际的寒凉与自由,她看着东华,语气里满是笃定:"东华,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应该怎样',而是'适合怎样'。青丘找到了它的归宿,我的孩子们也找到了他们的路,这就够了。"
九昭望着东华眼底复杂的神色,语气终于卸下了所有尖锐,多了几分历经岁月后的平和,像是在与过往的自己和解,也在与眼前的人坦诚相对。
"你呢,东华?"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没有指责,只有通透的询问。
她顿了顿,字字都像温柔的叩问:"我曾听过'情爱本无对错'。那时候我还不懂,直到后来才慢慢明白——爱是什么呢?爱从不是把人绑在身边,不是用'为你好'做借口,而是成全,是放手,是看着你爱的人,去追寻他真正想要的幸福。"
"它不该是束缚,更不该是枷锁。"九昭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沉甸甸的真诚,"从前我不懂,总觉得你身为天地共主,却连一场婚礼都不能兑现,是你不够在意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却没看到你肩上的责任——四海八荒的安危压在你身上,你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微微垂眸,语气里带着几分歉疚:"东华,对不起。我为曾经那个任性的自己,向你道歉。我不该用你的责任来苛责你的感情,也不该让你在'护天下'和'护我'之间为难。"
风从殿外吹进来,卷起她的衣摆,也吹散了过往的阴霾。九昭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怨怼,只剩释然:"现在我懂了,所以我不会再强求你改变,也不会让孩子们迁就。你有你的四海八荒要守,我们有我们的旅程要走——这样的结局,或许不是你想要的,却是对所有人都好的成全。"
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东华,手臂环住他的腰,像是在拥抱最后一点过往的温度。这拥抱里没有怨怼,没有不舍,只有对岁月的告别,对初见的怀念。她的发间还带着青丘桃花的淡香,那是东华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再也触不到真心。
九昭的声音贴着他的衣襟,轻得像叹息:"东华,再见。"
这一声"再见",不是"待会见"的期许,是"此生勿念"的诀别。她松开手时,眼底已没了半分留恋,转身离去——那里有她的孩子们在等她,有她真正的未来在等她。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仿佛踏碎了过往所有的牵绊。
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的声音随风飘来,清冷如月辉,却带着最后的祝愿:
“愿君如月皎洁,常照四海清平。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故人长与短。”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留恋的回望,裙摆扫过地面,带着决绝,也带着轻松。那月白色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如同最后一瓣玉兰,悄然落尽,再不回头。
东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声"东华"与"再见"。他忽然明白,这场跨越了无数岁月的纠缠,终于在这一刻,以最平静的方式,画上了句点。从此山水不相逢,却各自安好。殿外的玉兰还在落,而他们的故事,已经说完了最后一句。那未完的茶盏在案几上渐渐冷却,一如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