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杨柳拂堤,本是踏青好时节,却逢新科放榜,满城议论的尽是今科状元。
“听说今科状元郎年方十九,是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可是江南苏氏的那位公子?听闻他九岁能诗,十二岁作赋,名满江南啊。”
“非也非也,今科状元姓萧,名墨尘,寒门出身,竟压过了苏氏才子,可是爆了大冷门!”
茶楼里人声鼎沸,唯有临窗一桌,坐着个白衣青年,自顾自斟茶,对满堂议论充耳不闻。
他白衣如雪,纤尘不染,五指修长如玉,轻执青瓷杯盏,动作行云流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桌上横着一柄长剑,鲨皮鞘,墨玉柄,看似朴素,却隐隐透着寒气。
“听说那萧墨尘面圣时,皇上欲将明玉公主赐婚,你猜他怎么着?”茶客压低了声音,却仍让周围人听得清楚,“他竟当场拒了!”
满座哗然。
“拒了公主?好大的胆子!”
“说是家中已定婚约,不敢违诺。”
“寒门子弟,能定什么好亲事,竟舍公主而守诺,倒是个痴人...”
话音未落,忽然街上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在茶楼前猛地停住。马上人跃下马背,冲入堂中,神色惶急四顾,最终目光落在临窗的白衣人身上。
“白公子!家主有请!”来人躬身抱拳,气息未定。
白衣人也不看来人,只慢慢饮尽杯中茶,才淡淡道:“苏家主请我,何事?”
“家主说,唯公子可解苏家之危!”来人抬头,额上尽是汗珠,“新科状元萧墨尘,今晨暴毙苏家别院!”
杯中茶水微微一晃。
“人死了?”白衣人——白玉堂眉尖几不可见地一蹙。
“又...又活了!”
白玉堂放下杯盏。
“说清楚。”
“清晨发现时已无气息,半个时辰后竟自行苏醒,只是...”来人咽了口唾沫,“只是言行大变,判若两人!家主疑是...邪祟附体!”
白玉堂终于起身,拿起桌上长剑。
“带路。”
苏府别院已乱作一团。
新科状元暴毙又复活的消息不胫而走,尽管苏家极力压制,仍惊动了不少人。此刻别院外车马络绎,皆是前来探问的朝中官员。
白玉堂从侧门而入,避开了前院喧嚣,直往内室。
苏家主苏文渊正在堂中踱步,见白玉堂来,急迎上前。
“玉堂公子!”苏文渊年过五旬,此刻却满面焦虑,全无平日朝廷重臣的从容。
“人在哪?”白玉堂直截了当。
“在内室,说是疲倦,闭门不出。”苏文渊压低了声音,“今晨发现时已身凉气绝,医官确认无疑。谁知不过半个时辰,竟坐起身来,如今好端端的,只是...”
“只是什么?”
“言语怪异,说些听不懂的词句,竟连自己是谁都似忘了。”苏文渊声音更低,“更怪的是,他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问‘白玉堂在哪’。”
白玉堂眸光一闪。
“问我?”
“正是!直问剑圣传人白玉堂可在京城。”苏文渊拭了拭额汗,“玉堂公子名满江湖,但毕竟是白衣之身,他一个新科状元,从何得知公子与苏家相识?”
白玉堂不答,只道:“我看看。”
内室门开,药气未散。
青年靠坐床头,身着素白中衣,墨发未束,披散肩头。面色确显苍白,但双目清明,正望着窗外一株玉兰。
闻得门响,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刹那,白玉堂心中莫名一震。
这双眼...太静了。静得不似少年得志的新科状元,倒像看尽沧桑的隐士。
“萧状元。”苏文渊上前一步,“可好些了?这位是...”
“白玉堂。”床上人打断他,目光仍凝在白玉堂脸上,“剑圣传人,天下第一快剑。岁寒山庄少主,年二十二,善琴棋,通药理,好白衣,厌辛辣,畏湿热...”
他一口气说来,如数家珍,不止苏文渊,连白玉堂都怔住了。
这些细节,外人如何得知?
白玉堂在床边椅上坐下,直视对方。
“萧状元从何处知晓这些?”
“状元?”青年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我不是萧墨尘。”
苏文渊脸色顿变:“看!又开始了!整日说这些疯话!”
白玉堂摆手止住他,仍看着青年:“那你是谁?”
“我名亦是墨尘,却非萧姓。”青年语出惊人,“我来自七百年后。”
满室寂静。
苏文渊以手抚额,几欲昏厥。
白玉堂却不动声色:“七百年后?那是何时?”
“公元2023年。”青年答得坦然,“我本是一名历史学者,专研大启朝历史。昨夜...在我的时代是昨夜,我正在查阅关于岁寒山庄的档案,忽遇地震,再睁眼,便在此处了。”
苏文渊终于忍不住:“荒唐!实是荒唐!玉堂公子,这定是邪祟附体无疑...”
白玉堂却仍平静:“你说你知我,从何而知?”
“史书有载。”青年道,“白玉堂,字无瑕,岁寒山庄少主。景元三年进士,却辞官不受,隐于江湖。景元五年,北漠入侵,你率江湖义军协守孤城三月,城陷殉国,年方二十五。”
他顿了顿,轻声道:“史载‘白衣染血,剑折人不退’,后世奉你为侠魂。”
室内落针可闻。
苏文渊已说不出话,只怔怔看着白玉堂。
白玉堂指节微微扣紧剑鞘。
景元三年是明年,景元五年是后年。进士榜未放,北漠边关尚宁。
这一切,从何而知?
“还有呢?”白玉堂声音依旧平静。
“还有...”青年目光忽然变得复杂,“史载,苏家勾结北漠,通敌卖国,岁寒山庄白玉堂查得实证,却遭灭门...”
“胡说!”苏文渊猛地站起,面色铁青,“满口胡言!我苏氏世代忠烈,岂容污蔑!玉堂公子,此必是邪祟,当请道长...”
白玉堂却缓缓起身。
“苏世伯,请暂避,我与他单独谈谈。”
苏文渊欲言又止,终是跺跺脚,转身出去。
门合上,只剩二人。
白玉堂拔剑。
剑光如秋水,直指咽喉。
“最后机会,”白玉堂目光如剑锋般冷,“说实话。”
青年却笑了。
“你右胸有三颗小痣,呈三角排列。腰侧有旧疤,是十三岁练剑时所伤。这些史书不载,我可说对了?”
剑尖微微一颤。
“还有,”青年轻声道,“你此刻怀中,应有一块青龙玉佩,是今晨刚收到的那位‘未婚妻’所赠,可对?”
白玉堂终于变色。
青龙玉佩是半个时辰前才送到他手中,除送信人外,无人知晓。
剑缓缓垂下。
“你究竟是谁?”
“我说了,我叫墨尘,来自七百年后。”青年叹口气,“在我的时代,关于白玉堂的史料颇多,因你...是传奇。”
他望着白玉堂,目光复杂。
“我知你疑我,但请信我,苏文渊不可信。史载,正是他构陷岁寒山庄,致使满门抄斩。”
白玉堂收剑归鞘。
“证据。”
“眼下尚无,但史书明载,岁寒山庄灭门在三月后。”青年神色凝重,“我们需要找出证据,救你全家。”
“我们?”白玉堂挑眉。
“我既成了萧墨尘,便是局中人。”青年苦笑,“何况...在我的时代,你是多少人的意难平。”
白玉堂沉吟片刻,忽然道:“你说你来自后世,可知明日之事?”
“史非日记,岂无巨细。”青年摇头,“但大事有载...譬如明日午时,城南会有地动,震塌旧庙一座,伤七人,无人亡。”
白玉堂凝视他良久,忽然转身。
“你好生休息。”
“你信我了?”青年问。
白玉堂在门前驻足。
“明日便知。”
门开,苏文渊急迎上。
“如何?”
白玉堂神色如常:“确有癔症,待我开副安神方子。”
苏文渊松了口气:“有劳公子。”
当夜,白玉堂独坐书房,案上铺纸,墨迹未干。
“萧墨尘,年十九,江南临州人,父早亡,母健在,有一妹。性谦和,善书画,通音律...无武艺。”
他蘸墨,续写:
“今晨‘暴毙’,苏醒后言行大变,自称七百年后人,知未来事。”
笔尖顿住。
那些隐秘,非亲近不能知。那青龙玉佩,更无人知晓。
还有苏家...
岁寒山庄与苏家是世交,苏文渊更是看着他长大。若苏家通敌...
叩门声轻响。
“公子,药煎好了。”是老仆白忠。
白玉堂收起纸:“进来。”
白忠端药而入,目光扫过案上纸笔,垂眼不语。
“忠叔,”白玉堂忽然道,“你觉苏世伯为人如何?”
白忠微微一愣:“苏相爷?自是忠君爱国,公子何出此问?”
白玉堂摇头:“随口一问。药给我吧,我去送。”
别院内,烛火通明。
青年——如今的萧墨尘倚窗而立,望着一轮明月,恍如梦中。
穿越?附体?如此荒诞,却真实发生。
更荒诞的是,他见到了研究多年的历史人物——活生生的白玉堂。
史书中的白玉堂,惊才绝艳,却昙花一现。多少后世学者扼腕,若白衣剑圣不死,大启国运或未可知。
门开,白玉堂端药而入。
“喝药。”
萧墨尘回头,接过药碗:“谢谢。”
药味苦辛,他屏息饮尽,抬眼见白玉堂正看他。
“地动之事,我已安排人手,明日验证。”
萧墨尘放下药碗:“你会知道的,我没有说谎。”
白玉堂不置可否,却问:“在你来的时代,女子如何?”
萧墨尘一怔,随即失笑:“女子可读书,可为官,可经商,与男子无异。”
“果真?”白玉堂眸光微亮,“那婚姻之事?”
“自由婚配,两情相悦即可。”萧墨尘笑道,“三妻四妾反遭鄙夷。”
白玉堂沉吟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青龙玉佩。
“这婚约,我本欲退。”
萧墨尘认得这玉佩——史载白玉堂未婚妻是镇北将军之女,婚姻乃皇上亲赐,后因白玉堂辞官而解除。
“因你不喜她?”
“因我不喜被安排。”白玉堂摩挲着玉佩,“何况...我有意中人。”
萧墨尘顿时来了兴致:“谁?”
史书可没这段。
白玉堂却收起玉佩:“明日地动若如你所言,我便信你。”
“然后呢?”
“然后,”白玉堂目光锐利,“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苏家,关于岁寒山庄,关于...我的死期。”
次日午时,城南地动,旧庙塌,伤七人,无亡。
白玉堂立于瓦砾前,神色肃然。
忽然身后脚步声急,萧墨尘气喘吁吁跑来。
“如何?可有地动?”他急问,虽知结果,仍存忐忑。
白玉堂转身,目光复杂。
“你所言不虚。”
萧墨尘松了口气:“那现在可信我了?”
白玉堂不答,只望向皇城方向。
“苏文渊今日请我过府一叙。”
萧墨尘心头一紧:“史载,正是今日午后,苏文渊从你手中取得岁寒山庄布防图。”
二人对视,俱看到对方眼中凝重。
“我若不去,反惹疑心。”白玉堂淡淡道。
“我同去!”萧墨尘脱口而出。
白玉堂挑眉:“你这身子...”
“我是新科状元,苏家世交,在场不奇。”萧墨尘目光坚定,“既知历史,当竭力改变。”
白玉堂凝视他片刻,忽然一笑。
“好。”
苏府书房,檀香袅袅。
苏文渊亲手斟茶,推至白玉堂面前。
“玉堂啊,昨日多谢你为墨尘诊治。”他笑容和煦,“今日请贤侄来,实有一事相求。”
“世伯请讲。”
苏文渊叹道:“边关不宁,北漠蠢蠢欲动。岁寒山庄地处要冲,若有布防图,朝廷可早做安排...”
白玉堂茶盏至唇边,微微一停。
一切如史料所言。
“布防图乃山庄机密,恐不便外传。”白玉堂放下茶盏。
“非是要图,只请贤侄口述一二...”苏文渊凑近些,声音压低,“实不相瞒,宫中得密报,北漠细作已混入京城,目标或是岁寒山庄...”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喧哗。
“状元郎!您不能进去!相爷有令...”
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萧墨尘踉跄而入,面色苍白如纸,扶门喘息。
“墨尘?”苏文渊一怔,“你怎来了?不是让你好生休息?”
萧墨尘勉强直身,忽指向窗外:“那、那是什么?”
众人顺势望去,窗外唯见庭树,空无一物。
再回头,萧墨尘已打翻茶盏,茶水淋漓,溅了苏文渊一身。
“墨尘!”苏文渊勃然变色。
“世伯恕罪!”萧墨尘慌忙拭衣,手忙脚乱间,竟将整壶茶尽数泼在苏文渊袍上。
场面一时混乱。
白玉堂起身:“世伯且更衣,小侄改日再聆教诲。”
说罢,不容分说,拉了萧墨尘便走。
出得苏府,直至长街无人处,白玉堂方驻足。
“茶中有毒?”
萧墨尘点头,心有余悸:“史载,苏文渊在茶中下迷药,取得布防图后,又将下毒之事嫁祸于你。”
白玉堂眸光骤冷。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银针,试过茶盏,却无异色。
“非是毒药,应是迷药,银针试不出。”萧墨尘道,“史料记载,你回府即昏睡三日,醒来时布防图已失,苏家指证你与北漠勾结,献图求荣。”
白玉堂沉默良久,轻声道:“多谢。”
“信我了?”萧墨尘问。
白玉堂不答,只望向前方:“你说,史书由胜者书写。”
“是。”
“那便改写它。”
二人并肩而行,斜阳拉长身影。
“接下来如何?”萧墨尘问。
“苏文既已动手,必不留患。”白玉堂目光锐利,“今夜,岁寒山庄恐有客至。”
“你需要我做什么?”
白玉堂驻足,转看他:“你是历史学者,可知苏文渊弱点?”
萧墨尘凝思片刻,忽道:“苏文渊有一私生子,养在城外水月庵,此子后来官至宰相,却是清流领袖,大义灭亲,首揭其父罪状。”
白玉堂挑眉:“这倒有趣。”
是夜,岁寒山庄果然有客至。
十余名黑衣夜行,翻墙而入,却落入早有准备的罗网中。
激战片刻,仅剩的被生擒者咬毒自尽,唯留一地尸首。
白玉堂白衣染血,执剑立于庭中,月色下面容冷峻。
“死士。”他拭去剑上血,“苏文渊手笔。”
萧墨尘远远站着,面色发白。他来自太平盛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怕了?”白玉堂收剑归鞘。
“有点。”萧墨尘诚实道,“但更怕历史重演。”
白玉堂微微一笑:“那就阻止它。”
三日后,新科状元萧墨尘奉诏入翰林,而岁寒山庄少主白玉堂称病闭门。
暗地里,二人却夜探水月庵,找到了苏文渊的私生子——一个六岁稚童,却已显聪慧。
“真要如此?”庵外林中,萧墨尘有些不忍,“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苏文渊可以牺牲整个岁寒山庄,我为何不能利用他的儿子?”白玉堂声音冷清。
萧墨尘怔怔看他。
史书中的白玉堂,光风霁月,侠义为先。可眼前的他...
“觉得我卑鄙?”白玉堂似看穿他心思。
萧墨尘沉默片刻,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是...这不像史书中的你。”
白玉堂笑了。
“史书中的我,二十五岁就死了。”他望向庵堂,“活着的白玉堂,得学会活下去。”
正当二人欲潜入时,忽闻马蹄声急。
一骑绝尘而来,马上人滚落鞍前,浑身是血。
“少主...不好了!”来人气息奄奄,“庄主...庄主遭袭...”
白玉堂色变:“父亲如何?”
“重伤...山庄被围...说是搜出了与北漠往来书信...”
白玉堂猛地握紧剑柄。
历史正在重演。
“不对...”萧墨尘忽然道,“时间不对!史载岁寒山庄被围,是在一个月后!”
白玉堂眸光一凛:“苏文渊提前动手了。”
“为什么?”
“因为,”白玉堂缓缓道,“他发现了变数。”
目光相对,俱是心惊。
苏文渊发现了他们的行动?
“现在怎么办?”萧墨尘急问。
白玉堂沉思片刻,忽然解下腰间玉佩,塞入萧墨尘手中。
“你去水月庵,带走那孩子,南下江南,我的人会接应。”
“那你呢?”
“我回山庄。”白玉堂语气平静,“父亲在那里。”
“那是陷阱!”萧墨尘抓住他手臂,“史书明载,你回去就是死路!”
白玉堂却笑了。
“史书不是正在被改写吗?”他轻轻挣脱,“何况,我不能弃父亲于不顾。”
他转身欲行,又止步。
“墨尘。”
“嗯?”
“若我此次不死,”白玉堂回头,微微一笑,“告诉我,我的意中人是谁。”
白衣一闪,人已远去。
宝贝们,这个还有一点小后续,字数写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