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春雨,来得急且密,不像雨丝,倒像是一层灰蒙蒙的、冰冷的纱幕,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沥青路上晕染开,化作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色块,像是被打翻了的调色盘。傍晚六点的交通高峰期,车辆在雨水中缓慢蠕动,排起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引擎低沉的咆哮声撕裂了雨幕的沉闷,一辆明黄色的兰博基尼Aventador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在拥堵的车流中显得格外突兀且不耐烦。流线型的车身、张扬的剪刀门设计,即便在能见度不佳的雨天,也吸引着周遭车辆里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车内,低音炮流淌着节奏强烈的电子乐,但与引擎怠速时那压抑着力量的轰鸣相比,也成了微不足道的陪衬。
西门汶泗一只手随意地搭在Alcantara材质的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伸出车窗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腕表和指尖,他却毫不在意,仿佛那冰冷的触感能稍稍驱散心头的烦闷。烟头明灭间,是特属于中南海蓝莓爆珠的、带着点反常果甜的清凉烟味,与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基调的昂贵古龙水气息交织,形成一种复杂而诱人的氛围。
他微微侧头,瞥向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金色的卷毛被精心打理过,即使在这样的雨天也保持着蓬松慵懒的弧度,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留学时烫的这个发型,回国后也没改,他喜欢这种略带叛逆的精致感。柳叶般的眉毛下,一双遗传自母亲的杏眼本该含情脉脉,此刻却因无尽的空虚和些许无聊而显得慵懒迷离,混合着一种不易接近的疏冷。低山根衔接起高挺精致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略显削瘦却无比俊美的侧脸。那张勾魂撩人的嘴唇微微抿着,下巴那道清晰深刻的美人沟,为他偏柔美的长相添上了一笔独特的性感印记。
22岁的他,人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耀眼却空虚。日本留学四年,金融管理专业勉强毕业,回国这小半年,所谓的“熟悉国内环境”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游手好闲。爷爷奶奶那边去的勤,二老住在河西老干部大院,清静,也宠他,但终究有代沟,待久了也觉无趣。父母远在东京,经营着不知第几家株式会社,除了定期的、数额不小的汇款和偶尔越洋的、带着程式化疏离感的问候,再无其他。那栋位于岳麓山脚下、能俯瞰部分橘洲江景的大平层,大多时候只有他,和那只偶尔会咬着拖鞋跑来跑去、屁股圆滚滚的柯基“吨吨”。
“啧。”他不耐烦地轻啧一声,前方的红灯长得令人心烦。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车窗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片水幕,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车载屏幕上显示着微信家族群的未读消息,奶奶问他晚上回不回去吃饭,她炖了他最喜欢喝的番茄牛尾汤。妹妹西门汶湉则在群里发着她那家“まんとう饅頭”店的新品馒头照片,粉嫩的樱花造型,配文“春日限定”。他懒得回复,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里面还剩几支蓝莓爆珠。
这种漫无目的的日子,像这梅雨天气一样,黏腻、潮湿、令人窒息,却又无处可逃。他有时会半夜开着车,沿着湘江中路一路狂飙,直到引擎的发泄和速度带来的刺激暂时填满内心的空洞。但白天,尤其是在这种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刻,那种无所事事的虚无感便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一辆小巧的、薄荷绿色的五菱宏光mini,悄无声息地并线,试图挤进他旁边的左转车道。那抹怯生生的、与周遭钢铁洪流格格不入的绿色,就这样突兀地,甚至有些笨拙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开得倒是挺稳,就是慢得让人着急,像一只小心翼翼爬行的甲虫。西门汶泗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这车和他的Aventador并排停着,对比强烈得近乎滑稽——一个是价值千万的性能猛兽,一个是几万块的国民代步神车;一个张扬霸气,一个低调卑微。
mini的车窗紧闭,覆着一层雨雾,隔着被雨水进一步模糊的车玻璃,他只能隐约看见驾驶座上一个极其模糊的侧影。似乎是个女孩,长发,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瓷偶。她坐得很直,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仿佛周遭的拥堵与喧嚣都与她无关。
绿灯终于亮了。
兰博基尼发出一声蓄势待发的低沉轰鸣,强大的动力瞬间传递至车轮,排气声浪引得旁边车道的司机侧目。西门汶泗习惯性地轻踩油门,准备将这慢吞吞的小车远远甩在身后,第一个冲过路口。
然而,意外发生得毫无征兆。
一辆外卖电动车突然从右侧人行道猛地窜出,无视红灯,试图抢在车流前穿过马路,骑手身上的蓝色雨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正对着电动车的那辆五菱宏光mini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驾驶员似乎惊惶之下,下意识地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向左侧避让!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雨声和音乐声。
那抹薄荷绿的车身,因为突然的转向和制动,瞬间失控,车尾轻微甩动,朝着西门汶泗那昂贵的明黄色车门蹭了过来!
西门汶泗瞳孔微缩,几乎是肌肉记忆,反应极快地猛向左侧打方向,试图避开,同时一脚将刹车踩到底!
性能超跑的顶级制动系统在此时展现了其价值,车身剧烈一顿,伴随着ABS工作的细微弹脚感,稳稳停住,底盘甚至传来一声轻微的、令人心疼的刮擦路面的声音——前唇太低了。但即便如此,距离太近,一切发生得太快,那辆五菱宏光mini的右侧车头,还是不可避免地、轻轻地但确定无疑地“吻”上了兰博基尼左侧的车门把手下方。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金属刮擦呻吟声,短暂地淹没在淅沥的雨声和后续车辆催促的喇叭声里。
世界仿佛静了一瞬。
西门汶泗坐在包裹性极佳的驾驶座上,身体因急刹而前倾又被安全带拉回,他愣了两秒。不是因为惊吓,他玩车多年,比这惊险的场面也见过。而是因为一种极其荒谬、难以置信的感觉。他的Aventador,他宝贝得不行的、刚提回来不到三个月、连轮胎印都舍不得轻易留下的座驾,在长沙拥堵的雨夜,在离他家不到三公里的路口,被一辆……五菱宏光mini……给蹭了?
这概率,比中彩票还低吧?
一股火气“噌”地窜上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颈间,将他身上那件Visvim的做旧潮牌外套迅速浸出深色的水痕。昂贵的羊皮靴子踩在浑浊的积水里,他也浑然不顾,几步就跨到那辆罪魁祸首的驾驶座旁。
他屈起手指,骨节分明,用力敲了敲那扇贴着深色膜的车窗玻璃,发出“叩叩”的声响,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怒意。
车窗迟疑了几秒,然后才缓缓降下一条缝隙,似乎主人有些戒备。随即,似乎看清了他的样子和身后的车,缝隙扩大,最终完全降下。
首先涌入他鼻腔的,不是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的女士香水味,也不是车内常见的廉价香薰味,而是一种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一种极独特的、微苦的药草气息,像是某种道观庙宇里常年焚烧的香料,又像是古籍字画间存放的草药包。这股气息与他指尖残留的蓝莓爆珠的甜腻以及他身上被雨水激发的雪松古龙水形成了极其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然后,他借着路口的灯光和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亮,看清了里面的人。
一张清冷至极、甚至可以说是缺乏血色的脸庞。雨水带来的湿气仿佛在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蒙了一层薄釉,光滑,却不带丝毫暖意。她的头发极长,如墨色瀑布般垂落,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膀和后背完全包裹,发梢微微卷曲,带着天然的湿度。额头发际线处,一道清晰的、略显突兀的伏羲骨微微隆起,如同一个小小的、天然的冠冕,为她平添几分疏离而神秘的气息,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凡或孤寂的命运。
她的眉毛很淡,是标准的凤眼,眼型极美,线条狭长,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妩媚的,但那双瞳孔……空洞得令人心悸。是明显的下三白,黑色的瞳仁仿佛悬浮在眼白之上,看向他时,没有焦距,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好奇,仿佛穿透了他昂贵的衣着和焦急的怒意,落在某个虚无的、遥远的、他人无法触及的远方。鼻梁挺直,线条清晰,却在中间有一个微妙的、倔强的驼峰,打破了可能存在的柔美,增添了几分棱角和固执。嘴唇薄而颜色浅淡,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嘴角自然下垂,勾勒出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忧郁和疲惫。
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质地粗糙的深蓝色道袍改良后的棉麻长衫,领口整齐地交叠,用一根同色的布带系住,更显得她身形异常单薄脆弱,锁骨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冰冷潮湿的雨幕里,或者被风吹散。
她似乎也惊魂未定,一双纤细得可见淡青色血管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但那苍白脸上的主要表情,却并非寻常人该有的惊慌失措或歉意,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逆来顺顺的平静,一种深切的疲惫,仿佛刚才发生的碰撞与己无关,或者,这世上已没什么琐事——哪怕是剐蹭了一辆超跑——能真正扰动她那片死寂的心湖。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的抽离和漠然。
“你怎么开车的?”西门汶泗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但对着这样一张脸,那样一种隔绝于世外的气场,那火气莫名地被阻隔了一下,听起来倒更像是一种烦躁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音量甚至不自觉地降低了一些。雨水顺着他金色的发梢滴落,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完美的下巴,滴在他的外套上。
女孩缓缓地、几乎是慢动作般地转过头,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终于一点点地聚焦,像相机镜头缓慢调整,最终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的俊脸上。她的目光在他那头显眼的金色卷毛、被打湿后更显精致的眉眼、以及明显价值不菲的穿着上停留了半秒,又移向两车相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那道在黄色车漆上留下的、不算太长但足够刺眼的绿色刮痕,以及可能有的轻微凹陷。
她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对不起。”她的声音响起,声线偏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淡漠,像山谷里被风吹过的薄雾,像古旧琴弦被无意拨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认命般的陈述,“是我的全责。我会负责。”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砸在车顶、路面,以及两人之间的车窗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着他们挪车。交通因为这起小事故开始出现阻滞。
西门汶泗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断掌纹路(他瞥见了她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熔铸成一横)清晰深刻得近乎凌厉的手依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她苍白脸上那片雷打不动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静,再看看自己车门上那一道虽然不深但足够碍眼、维修费用注定惊人的刮痕,一股极其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有恼怒,有荒谬,有对爱车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眼前这个女孩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彻底“隔绝于世外”、仿佛不属于这个喧嚣世界的、混合着檀香草药与绝望气息的独特气场所挑起的好奇、探究欲、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悸动。她像一本被雨水打湿的、写满晦涩文字的孤本,封面残破,却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这个习惯了浮华表面的人,产生了一种想要强行翻阅的冲动。
她说要负责?她知不知道这道划痕意味着什么?她开着的这辆mini,恐怕还不够这扇车门钣金喷漆的零头。她拿什么负责?
他猛地吸了一口指尖即将被雨水淋熄的烟,蓝莓的甜腻与烟草的辛辣混合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盯着她,目光锐利,试图从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眸里找出一点点伪装的痕迹,或者一丝属于这个年龄女孩该有的慌乱。但他失败了。她的平静,是一种彻底的、令人不安的荒芜。
“负责?”他终于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嘲弄,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挑起的兴趣,“你怎么负责?”
女孩沉默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探向副驾驶座上一个同样看起来旧旧的、深色的布包。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质问和周围催促的喇叭声而加快。
西门汶泗看着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同样古旧的、暗红色的驾驶证行驶证套,然后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略显单薄的名片,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但动作依旧稳定。
她的手穿过雨幕,将那张名片递给他。指尖冰凉,甚至比雨水更冷,无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指,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名片是简单的白色卡纸,质地普通,甚至有些薄。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设计,只有几行简洁的信息:
「Unergründlich und noch unergründlicher.海娜手绘」
徐婻正
电话:188xxxxxxxx
地址:长沙市天心区太平街xxx号二楼
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提供临时海娜纹身,草本染料,七日褪色」。
海娜纹身?西门汶泗挑了挑眉。这倒和他猜测的某种“艺术家”身份有些吻合,虽然她看起来更像个……病人,或者,修行者。
“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维修需要多少钱,请你评估后告诉我。我会赔偿。”她说“赔偿”两个字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既不畏难,也不讨好。
西门汶泗捏着那张微微被雨水沾湿的名片,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质感。他看看名片,又看看她,再看看那辆小小的、绿色的五菱宏光,以及自己车上那道刺眼的伤痕。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赔偿?用画海娜纹身的收入来赔偿兰博基尼的维修费?这听起来像个拙劣的冷笑话。
后面的喇叭声越来越密集,甚至有人探出头来叫骂:“搞么子咯!好狗不挡道!挪开车吵撒!”
交警的摩托警笛声也由远及近地传来。
女孩似乎也听到了,她看向他,用眼神示意需要挪车了。
西门汶泗深吸一口气,将名片胡乱塞进自己湿漉漉的外套口袋。他盯着徐婻正,那双杏眼里情绪复杂翻涌,最后化为一种带着点恶劣的、不容拒绝的强势。
“徐婻正是吧?”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记住你了。车,我会送去修。账单,我会发给你。你最好,”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说到做到。”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回到自己的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昂贵的剪刀门向上扬起又合拢,将他与外面的雨幕和那个奇怪的女孩暂时隔绝。
他透过车窗,看到那辆五菱宏光mini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向前挪动,打起了右转向灯,似乎想靠边停车。那抹薄荷绿在密集的车流中显得如此渺小而不堪一击。
交警的摩托车停在了两车旁边。
西门汶泗烦躁地抓了一把湿漉漉的金发,发动了车子。引擎再次发出低吼。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后视镜里,那个穿着深蓝色长衫的瘦削身影下了车,站在雨里,正对着交警解释着什么。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衫,使她看起来更加单薄可怜,但她站得笔直,侧脸依旧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一种极其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撞击着西门汶泗的胸口。不是愤怒,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疯狂的、想要撕破她那层冰冷外壳、想要在那片死寂的湖水里投入一颗石子、想要看看她那麻木表情崩溃碎裂的强烈欲望。
他猛地踩下油门,兰博基尼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咆哮,窜了出去,溅起一片水花。
湿漉漉的口袋里,那张写着「徐婻正」和「海娜手绘」的名片,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
雨幕之中,昂贵的明黄与怯生的薄荷绿短暂交汇后又分离,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
一场始于一场微小车祸的、极不对等的纠缠,在这个潮湿冰冷的长沙春夜,伴随着蓝莓爆珠的甜腻与苦涩药草的清冷气息,悄然拉开了序幕。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叫徐婻正的、眼神空洞得像鬼一样的女孩,绝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而她所说的“负责”,也必将把他拖入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境地带。
而他,西门汶泗,竟然开始期待那份天价维修账单送达时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