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周助理的车准时停在了“拾光”书店门口。苏清鸢特意换了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是她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领口处绣着细碎的白兰花,还是大学毕业时室友送的礼物。
“苏小姐,这边请。”周助理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为她拉开了车门。
车子驶离老街,汇入车流。苏清鸢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陆家老宅,那个存放着明轩日记和婉卿旧物的地方,对她来说,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陆承宇没有亲自来,周助理说他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议,会直接去老宅等她。这个消息让苏清鸢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在车里面对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了。
车子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驶出繁华的市区,拐进一条僻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尽头处,一座青砖黛瓦的老式宅院静静矗立,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两个铜环,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苏小姐,到了。”周助理停下车,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苏清鸢下车抬头望去,老宅的院墙很高,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墙角处开着几簇不知名的小黄花,给这座庄严的建筑添了几分生机。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穿着整洁的深色中山装,看到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周助理,这位就是苏小姐吧?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
“麻烦张叔了。”周助理笑着点头,侧身对苏清鸢说,“苏小姐,请随张叔进去,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
苏清鸢点点头,跟着张叔走进了老宅。穿过雕花的门楼,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很大,铺着青石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种着睡莲,几只锦鲤在水里悠闲地游弋。池塘边种着几棵桂花树,枝叶婆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这宅子有一百多年了,”张叔笑着介绍,“是先生的曾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
苏清鸢一边走一边看,庭院里的建筑都是典型的中式风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精致与考究。很难想象,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处古朴的宅院。
穿过庭院,走进正厅。正厅很大,摆放着一套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角落里放着一个老式的落地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陆承宇就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拿着一本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身上,给那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清鸢身上,眼神柔和了些许:“来了。”
“嗯。”苏清鸢点点头,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
“坐吧。”陆承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张叔,给苏小姐倒杯茶。”
“好嘞。”张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偏厅。
苏清鸢在椅子上坐下,指尖紧张地绞着裙摆。正厅里很安静,只有落地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她偷偷打量着陆承宇,他已经重新低下头看书,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里……是您曾祖父住过的地方吗?”苏清鸢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陆承宇抬起头,“他和曾祖母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去世。”
“那……婉卿……我奶奶,她来过这里吗?”苏清鸢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承宇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没有。曾祖父一直盼着她来,特意在西厢房收拾了一间屋子,说是给她住的,可她始终没能来。”
苏清鸢的心轻轻抽痛了一下。那个被精心准备的房间,最终还是空了一辈子。
张叔端着茶进来了,给苏清鸢递上一杯:“苏小姐,尝尝我们自家种的龙井。”
“谢谢张叔。”苏清鸢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稍微放松了些。
“我带你去看看那些旧物吧。”陆承宇站起身,“在书房。”
苏清鸢连忙跟着他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架,摆满了书籍,大多是些线装古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砚台和几支毛笔。
陆承宇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牛皮纸日记,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
“这就是曾祖父的日记。”他把日记递给苏清鸢,“你可以看看。”
苏清鸢双手接过日记,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页,心里充满了敬畏。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
日记的字迹和那本《流云小诗》上的一样,带着独特的弯钩,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开头的日期是1946年,正是婉卿写信的那段时间。
“今日雨,去‘拾光’书店,见一女子,着浅蓝色旗袍,立于书架前,手持《流云小诗》,笑靥如花。问其姓名,曰婉卿。心微动。”
“婉卿喜读诗,尤爱《流云小诗》。赠其一本,见她眉梢带笑,如沐春风。约下次同去看电影,她应了。”
“与婉卿同游西湖,水波潋滟,不及她眼底光。告其心意,她低头不语,耳尖泛红。知她亦有意。”
苏清鸢一页页地读着,仿佛亲眼看到了那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明轩的笔触虽然简洁,却处处透着对婉卿的爱慕与珍视。那些平淡的日常,因为有了婉卿的存在,而变得熠熠生辉。
读到后面,字迹渐渐变得潦草,充满了焦虑与不安。
“战事起,沪上动荡。婉卿欲来北平寻我,劝其勿来,她不听。心中忧甚。”
“收到婉卿最后一封信,言已买好车票。盼她平安。”
“等了三月,杳无音讯。婉卿,你在哪里?”
“一年了,婉卿,我还在等你。”
“十年了,婉卿,我已成家,妻贤子孝,可我还是忘不了你。”
“二十年了,婉卿,或许你早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是想等下去。”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88年,字迹已经有些颤抖,却依旧清晰。
“此生已矣,未能见婉卿最后一面,憾事。望后世子孙,若有机缘,替我寻她踪迹,告她一声,我等了她一辈子。”
苏清鸢看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日记的纸页上,晕开了小小的墨痕。她赶紧合上日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明轩真的等了婉卿一辈子。那份深埋心底的爱恋,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从未褪色。
陆承宇递给她一张纸巾,声音低沉而温柔:“别哭了。曾祖父若知道婉卿后来过得很好,会欣慰的。”
苏清鸢接过纸巾,吸了吸鼻子:“我奶奶……她后来也过得不容易,独自一人带着我爸爸,在老街打拼。但她很少抱怨,总是很温和的样子。”
她想,奶奶心里一定也藏着对明轩的思念吧,只是把那份思念深深埋在心底,化作了生活的韧性。
陆承宇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放着一支旧钢笔,一个小巧的玉坠,还有一张泛黄的书签。“这些是曾祖父收藏的,说是婉卿送他的。”
苏清鸢拿起那个玉坠,是一个小小的梅花形状,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婉”字。“这个玉坠,我奶奶也有一个,只是后来弄丢了,她难过了好几天。”
陆承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释然地笑了笑:“看来,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苏清鸢把玉坠放回布包,心里百感交集。这些小小的物件,承载着多少思念与牵挂,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时光,终于在他们手中,重新相遇。
“书房里的这些书,很多都是曾祖父和婉卿一起收集的。”陆承宇指着书架,“他说,婉卿总说,书是最好的朋友,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它们都会静静地陪着你。”
苏清鸢看着那些整齐排列的书籍,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明轩和婉卿,在这里一起看书、讨论,度过一段段美好的时光。
“这里的西厢房,曾祖父一直保持着原样,”陆承宇忽然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苏清鸢点点头。
跟着陆承宇来到西厢房,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整洁,摆放着一张雕花的木床,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书架,上面也摆满了书。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老式的镜匣,里面甚至还放着一把梳子。
“曾祖父说,这些都是按照婉卿喜欢的样子布置的。”陆承宇的声音很轻,“他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突然回来。”
苏清鸢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梳子,梳齿上还残留着几根花白的头发,想必是后来曾祖母留下的。她仿佛能看到婉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奶奶后来也总爱在梳妆台上放一把木梳,”苏清鸢轻声说,“她说,木头的梳子养头发。”
原来,有些习惯,真的会刻在骨子里,代代相传。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苏清鸢转过身,看到陆承宇就站在光影里,眼神温柔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理解,有共鸣,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陆承宇,”苏清鸢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
“该说谢谢的是我,”陆承宇看着她,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是你,让曾祖父的遗憾,有了一个温暖的结局。”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没有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流淌。那些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时光,那些深埋心底的思念,那些遗憾与等待,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宿。
走出西厢房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张叔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摆在庭院里的石桌上,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小菜,却透着温馨的气息。
“就在这里吃吧,”陆承宇说,“张叔的手艺很好。”
苏清鸢没有拒绝。坐在庭院里,看着天边的晚霞,听着远处的虫鸣,吃着可口的饭菜,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暖。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陆承宇忽然问道。
苏清鸢愣了一下:“还不知道,继续找工作吧,能在书店多帮林姐几天是几天。”
“如果不介意的话,”陆承宇看着她,“我公司正好缺一个整理古籍的助理,主要负责整理一些旧书和文献,工作内容和你现在做的差不多,薪资也还不错。你愿意试试吗?”
苏清鸢惊讶地抬起头:“我?可以吗?”她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没什么经验,怎么能去他那样的大公司工作?
“你对旧书的了解,还有你的细心,都很适合这个职位。”陆承宇认真地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没关系。”
苏清鸢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或许是他的好意,或许也带着一丝私心,但她确实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能让她发挥所长的工作。
“我愿意试试。”她用力点头,眼里闪烁着光芒。
陆承宇笑了,那笑容像是冰雪初融,带着难得的暖意:“太好了。明天我让周助理把具体的信息发给你。”
晚饭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陆承宇送苏清鸢到门口,看着她上了周助理的车。
车子驶离老宅,苏清鸢回头望去,那座古朴的宅院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不知道,这份工作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也不知道她和陆承宇的关系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就像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旧书,只要有人愿意去翻阅,总能读出新的故事。而她与他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