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翻案那日,楚清辞揣着账本站在堂下,脊梁挺得笔直。贪官拍着惊堂木呵斥他伪造证据,他却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另一沓纸——那是这些天夜里,他挨家挨户找百姓画的押,指印密密麻麻盖了满纸,红得像燃起来的火。
“大人若不信,可传这些百姓上堂对质。”楚清辞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寂静,“他们或许不识文断字,却认得谁在冬天给他们送过炭,谁把赈灾粮换了银子揣进自己腰包。”
贪官脸色煞白,刚要再喊“拿下”,就见楚清辞忽然转身,对着旁听席深深一揖:“诸位乡邻,清辞今日敢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多能耐,是因为你们把心里话都告诉了我。这账本上的每一笔,都是你们的苦。”
话音刚落,旁听席里就炸开了锅。有人喊“楚公子说的是实情”,有人举着自家被强征的地契哭出声,连维持秩序的衙役都红了眼眶,悄悄退到了一边。
主审官见状,终是拍了板:“将涉案人等收押,彻查!”
散堂时,阳光正好照进公堂,楚清辞走出大门,就被百姓围了起来。卖栗子的大爷往他怀里塞了袋热栗子,小孩扯着他的衣角送了朵刚摘的野菊,连之前总说他“多管闲事”的剃头匠都笑着说:“楚公子,回头给你剃个精神头的发型!”
楚清辞一路笑着应着,走到街角时,却被人拽了把。回头一看,是于朦胧——不,是褪去戏服的自己,手里还捏着剧本。
“发什么呆呢?”导演拍他后背,“刚才那段即兴发挥绝了,尤其是转身对百姓说话那下,眼神里的东西,比剧本写的还动人。”
于朦胧摸了摸怀里温热的栗子(不知何时被真栗子换了道具),忽然懂了楚清辞的执拗。所谓侠客,未必是飞檐走壁的英雄,不过是在有人需要时,敢把自己往前推一步的普通人。
收工时,他看到场务正给群演发盒饭,其中有个大爷正是那天给他塞热酒的“小贩”。大爷笑着说:“楚公子,明天拍你被贪官家仆打的戏,下手轻点啊。”
于朦胧笑了,点头应道:“您放心,我皮实。”心里却想,明天那场戏,楚清辞挨打的时候,眼里该是笑着的——因为他知道,身后站着的人,比拳头硬多了。
那场戏拍得很真。
于朦胧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道具棍落在背上,闷响一声接一声。他咬着牙没吭声,额角的冷汗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导演没喊停,镜头紧紧跟着他的脸。他知道楚清辞此刻不能喊疼,甚至不能皱眉——他要是露了怯,围观百姓里藏着的那几个贪官的眼线,就该趁机起哄了。
他得撑着。
就像那天在公堂外,卖栗子的大爷偷偷告诉他“贪官儿子昨晚带了人去砸张寡妇的铺子”,他连夜跑过去时,腿肚子都在转筋,却还是梗着脖子挡在铺子门前,说“有我在,谁敢动”。
“停!”
导演一声令下,于朦胧立刻被人扶起来。场务递过暖手宝,他捂在背上,龇牙咧嘴地吸着气。
“刚才那眼神,绝了。”饰演主审官的老戏骨走过来,拍他肩膀,“疼吧?我看着都肉紧。”
“还好。”于朦胧笑了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角落一个身影上——是那个总给剧组送热水的大爷,正踮着脚往这边看,手里还攥着个热水袋,见他看过去,慌忙往他手里塞,“捂捂,别落下病根。”
大爷就是那天公堂外送栗子的“小贩”,本名王德福,家就在片场附近的胡同里。自从那天被于朦胧拉来当群演,每天都来片场转悠,帮着递递东西,看看热闹。
“王大爷,您怎么还没走?”于朦胧接过热水袋,暖意从掌心漫开。
“看你挨打,揪心。”王大爷叹口气,“那楚公子也是,图啥呢?自己遭罪,还得瞒着家里人。”
于朦胧愣了愣。剧本里没写楚清辞瞒着家里人。
王大爷又说:“上次拍你娘来送饭那场戏,你把肉包子藏袖口里,回头给了乞丐,你娘站在树后头看见了,抹着泪走的。我都瞧见了。”
于朦胧忽然想起那场戏。剧本只写了“楚清辞将包子分给乞丐”,没写“母亲在侧”。是他那天看到群演里有个老太太总望着他,眼神像极了自己母亲,临时加了段戏——他接过母亲递来的包子,笑着说“娘,我不饿”,转身就给了蹲在墙根的乞丐。
原来真有人看见了。
“他啊,”于朦胧望着远处的夕阳,轻声说,“图的是夜里走路,能看见灯。”
王大爷没听懂,却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第二天拍楚清辞被关入大牢的戏。
牢房阴暗潮湿,于朦胧穿着单薄的囚服,缩在墙角。镜头从铁栏外推进来,照在他脸上——没有颓丧,反而在笑,手里还捏着半块干硬的窝头,正往墙上划着什么。
“他在写啥?”场记小声问导演。
导演没说话,示意镜头凑近。
只见墙上被刻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人名,张三李四王五……后面跟着“欠米三斗”“被占良田半亩”“女儿被强抢”。原来楚清辞把百姓的冤屈都记在了墙上,怕自己忘了。
于朦胧划到最后一个名字,顿了顿,刻下“楚清辞”三个字,后面跟着“欠爹娘一顿团圆饭”。
刻完,他把窝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监视器后的导演忽然说:“加句台词吧,就说‘娘,等出去了,我给您蒸肉包子’。”
于朦胧愣了愣,随即点头。
再次开拍,他嚼着窝头,对着墙轻声说:“娘,等出去了,我给您蒸肉包子,放俩鸡蛋的那种。”
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得在场人心头发酸。
收工后,于朦胧走出片场,王大爷又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食盒。“我家老婆子蒸的肉包子,放了俩鸡蛋。”大爷把食盒塞给他,“趁热吃,就当……就当替楚公子他娘送的。”
于朦胧接过食盒,指尖触到温热的纸盒,忽然想起楚清辞在牢房里划下的那句话。
原来有些债,不在账本上,在心里。
他捧着食盒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带着街边包子铺的香气,他忽然觉得,楚清辞要的那盏灯,或许不只是照亮路,更是要让走夜路的人,闻得到家的味道。
楚清辞在牢里待了整十日。
第十天清晨,牢门被推开时,他正用指甲在墙上刻最后一笔——把“楚清辞”后面的“欠”字改成了“记”。王大爷送来的包子还剩半个,他揣在怀里,温热透过粗布囚服,熨帖着胃里的空荡。
“楚公子,出来吧。”狱卒的声音难得带了点温和,“外面有人等你。”
他走出牢房,阳光刺得他眯起眼。逆光里站着个人,穿着月白长衫,是吏部尚书李大人。上次在公堂,正是这位大人暗中递了眼色,才让主审官暂缓定罪。
“跟我来。”李大人转身就走,脚步匆匆。楚清辞跟上,发现他们正往皇宫方向去,怀里的半个包子忽然变得滚烫。
御书房内,皇帝拿着他刻在牢墙上的名单,眉头紧锁。楚清辞跪在地上,听着皇帝一条条念出那些冤屈,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皇帝把名单拍在案上:“这些事,你敢作证?”
“臣敢。”楚清辞叩首,“臣愿以性命担保,每一笔都属实。”
接下来的一个月,楚清辞成了最忙的人。带着侍卫去贪官家中搜查,在公堂上与奸猾之徒对质,把王大爷这样的百姓请去作证。每次累得直不起腰,他就摸出怀里的半个干包子——那包子早已硬得像石头,他却舍不得扔,仿佛那是块护身符。
结案那日,皇帝下旨重审所有冤案,涉案官员尽数被革职查办。楚清辞走出大理寺,见门口围满了人,王大爷挤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个食盒:“老婆子蒸了新包子,放了四个鸡蛋!”
人群里,张寡妇捧着一篮新摘的青菜,被抢了女儿的老汉颤巍巍塞给他一块玉佩,连之前总嘲讽他“自不量力”的书生,都拱手道:“楚兄,佩服。”
楚清辞忽然想起牢里的日子。那时他以为自己会烂在那阴暗角落,却不知每一道刻痕都在铺路。他接过王大爷的食盒,咬了口热包子,蛋黄流心烫了舌尖,眼泪却忽然掉了下来。
“楚公子,你哭啥?”王大爷慌了。
“没哭。”楚清辞抹了把脸,笑着举高手里的干包子,“就是想起这半个,该让它见见太阳了。”
他把那半个硬包子埋在了院中的老槐树下。后来那地方长出棵嫩芽,楚清辞常坐在树下,看王大爷的孙子爬树,听张寡妇讲新纳的鞋底,日子过得平淡,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他终于明白,有些坚持看着像自讨苦吃,实则是在泥土里扎根。等风来的时候,根扎得越深,越能站得稳。就像那棵从包子里长出的芽,谁也不知道,它会在某一天,撑起一片阴凉。
槐树苗长到齐腰高时,楚清辞收到了一封来自南疆的信。信封上的火漆印是熟悉的狼图腾,是当年与他一同在边关戍守过的旧部,如今在南疆平定叛乱。
“清辞兄,南疆瘴气肆虐,弟兄们不少人中了毒,军医束手无策。听闻你那儿有位懂草药的老者……”
楚清辞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王大爷的妻子,那位总爱系着蓝布围裙的大娘,确实懂些草药,当年治好了不少被毒虫咬伤的百姓。
“我去问问王大娘。”他转身往王大爷家走,路过老槐树时,被树影里的一个小身影绊了一下。是王大爷的孙子小石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
“楚叔叔,你要去哪儿?”小石头仰着小脸,手里的树枝戳了戳地上的“楚清辞”——那个被画成举着大刀的小人,旁边还画着个举着药篓的妇人,是王大娘。
楚清辞笑了,蹲下来帮他把小人的胳膊补得更直些:“去请你奶奶帮忙,救些远方的朋友。”
小石头眼睛一亮:“像救张奶奶家的鸡那样吗?”上次张寡妇家的鸡中了毒,正是王大娘用草药救回来的。
“对,差不多。”
王大娘听了缘由,二话不说就收拾起药箱,里面装着晒干的断肠草、曼陀罗,还有几包用猪油封好的药膏。“当年你王大爷在边关打仗,也是被草药救回来的命。”她拍了拍楚清辞的胳膊,“走吧,早一天到,就能多救一个人。”
南疆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瘴气像流动的纱,裹得人喘不过气。楚清辞背着王大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磕碰着后背——那是被抢女儿的老汉送他的,据说能驱邪。
“放我下来歇歇。”王大娘拍了拍他的肩,从药箱里掏出个布包,“这是用槐树叶和蜂蜜做的饼,你垫垫。”
楚清辞咬了一口,清甜里带着槐叶的涩,像极了他在牢里啃干包子的味道,却又多了些暖融融的东西。
到了军营,满目疮痍。不少士兵躺在担架上,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嘴里胡话不断。王大娘立刻支起摊子,让楚清辞帮忙烧火煮药,她则拿着银针,在士兵们的穴位上扎刺。
“这瘴气里有蛊虫。”她一边捻着银针,一边解释,“得用断肠草逼它们出来,再用曼陀罗镇住毒性。”
楚清辞蹲在火堆旁,看着药汤咕嘟咕嘟冒泡,忽然听见帐外传来争吵声。是几个士兵在争执,有人说要把中了毒的弟兄扔去乱葬岗,免得传染;有人骂他们没良心,吵着吵着就要动手。
“都住口!”楚清辞站起身,声音在帐外回荡,“当年在边关,我们被敌军围困,是中毒的弟兄咬开最后一颗手榴弹,炸开了缺口!现在你们要把他们扔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喊道:“可……可他们快不行了,留着也是拖累!”
“那我问你,”楚清辞走到他面前,目光像淬了火,“要是今天躺在这里的是你,你想被扔去乱葬岗吗?”
士兵哑口无言。
这时,王大娘从帐内走出,手里举着根银针,针尖上挑着条细如发丝的蛊虫:“有救。但需要人守着,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药。”
楚清辞立刻道:“我来守。”
“我也来!”“算我一个!”帐外的士兵们纷纷喊道,刚才那个年轻士兵也红着脸举手:“我……我也守。”
接下来的日子,楚清辞几乎没合过眼。他守在药炉旁,按时给士兵们换药,王大娘则不眠不休地施针。有次他实在熬不住,趴在药炉边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那间牢房,只是这次,墙上的刻痕变成了笑脸,每个笑脸旁边都写着名字,有王大爷,有张寡妇,还有眼前这些素未谋面的士兵。
第七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瘴气照进营区时,王大娘摘下最后一根银针,那个全身青紫的士兵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眼里渐渐有了神采。
“好了。”王大娘擦了擦汗,对楚清辞笑道,“可以回去看你的小槐树了。”
楚清辞望着营区里渐渐响起的笑声,忽然觉得,那棵在院子里扎根的小槐树,其实早已在很多地方发了芽。它长在边关的烽火台旁,长在南疆的军营里,长在每个愿意为别人撑一把伞的人心里。
回程的路上,王大娘哼起了小调,楚清辞背着药箱,脚步轻快。他想起小石头画的那些小人,或许过些日子,那孩子会在画里添上南疆的士兵,添上王大娘,添上所有他们一起守护过的人。
风穿过树林,带着草木的清香,像是谁在轻轻唱着:日子还长,慢慢来。
那棵被楚清辞埋在院角的小槐树苗,不知何时已窜得比人高了。树皮泛着青绿色,叶片在风里沙沙响,像在重复着南疆军营里的笑声。
楚清辞蹲在树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皮,忽然发现树干上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是小石头的手笔,一个举着药篓的小人,旁边歪歪斜斜写着“奶奶”,还有个举着大刀的小人,旁边标着“楚叔叔”。
“楚叔叔!”小石头举着个布包跑过来,兜里的铜板叮当作响,“我把压岁钱换了糖,给你和奶奶分!”他仰起脸,看见楚清辞望着树干笑,又凑过去指着自己的杰作,“这个是你打坏蛋的样子!是不是很威风?”
楚清辞揉了揉他的头,接过糖块,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光:“威风,比我本人还威风。”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甜味漫开时,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王大娘在跟人说话,嗓门洪亮得很。
“……就是这孩子,上次去南疆,背着我走了三里地呢……”
楚清辞站起身,看见王大娘正拉着个挎着药箱的老者说话,那是县里最有名的老大夫。老者捋着胡须,赞许地朝他点头:“后生可畏啊……听说你把那本《民间验方》整理成册了?”
“是王大娘口述,我记下来的。”楚清辞走过去,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糖,“有些方子怕记错,想请您看看。”
老大夫接过册子,翻了两页便赞不绝口:“条理清楚,字迹工整……这‘瘴气急救方’旁还注了不同体质的加减之法,有心了。”他抬头看向楚清辞,眼神温和,“我那儿缺个助手,你愿不愿意来?”
王大娘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去吧,这孩子心细,跟着老大夫学,将来能帮更多人。”
楚清辞望着老大夫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院角的小槐树,忽然想起南疆军营里那些重获生机的笑脸。他把最后一点糖咽下去,甜味还留在舌尖:“好。”
后来,县里多了个年轻的大夫,看病时总带着本写满批注的《民间验方》,遇到孩子就给颗糖,遇到老人就多叮嘱两句。有人说他性子像早年那位王大爷,有人说他眼神像当年那位侠气的楚公子。
小石头常趴在药铺柜台前,看他给人诊脉,偶尔插嘴:“楚叔叔,这个方子是不是南疆那个?”楚清辞便会笑着点头,阳光透过药铺的窗棂,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也落在柜台上那盆新栽的薄荷上,绿意盎然。
院角的小槐树渐渐枝繁叶茂,有回楚清辞给它浇水,发现树干上新添了个刻痕——是个举着药杵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楚大夫”。他伸手摸了摸那刻痕,像摸到了日子的温度,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