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亘第一次听见颜色,是在 2025 年 3 月 22 日 19 点 47 分,寿康宫偏殿的灯槽里,钨丝将坏未坏,电流像一条迟疑的蛇,发出极细的、青绿色的嘶嘶声。
那声音钻进他的左耳,落在视网膜上,炸成一块硬币大小的斑——自此,他的世界只剩两种颜色:青,与更青。
医生说是“后天获得性二色视”,诱因可能是超声波清洗仪的长时间共振;民俗科的老保安却压低嗓子:“你是被画‘看’了一眼,那画在挑人。”沈亘没信鬼神,但他开始做梦。
梦里是一条横向铺开的江,水面漂着 12 只折叠纸鹤,鹤身用篆书写着:
“别修我,你会忘。”
他站在岸上,穿一件不见颜色的工装,手里捏着一支无毫之笔——笔锋是空的,沾不起墨,只能蘸起风。
每当他俯身想捞起纸鹤,江水就往后退一米,像一幅被不断拉远的卷轴。
醒来时,枕边的手机总在倒计时:
【距离《千里江山图》展期闭幕还有 00:00:59】
数字静止在 59 秒,不肯再走。第二天上班,他照例戴双层口罩,穿过慈宁宫花园。
春分前的玉兰举着大盏白灯,他却只看见“更青”——白是青,红也是青,世界像被泼了铜锈的冰水。
修复室恒温 20℃,相对湿度 55%,灯管色温 5000K,一切指标都在嘲笑他的色弱。
老师傅把羊毫递给他:“今天练染山,先铺一层头青。”
沈亘蘸颜料,石青粉末在瓷碟里发出极轻的裂响,像那夜灯槽里的蛇。
笔尖落下绢本,他突然听见“咔哒”一声——不是笔,是自己的记忆掉了一块。
掉的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只感觉某个名字被剜走,空处渗出青绿的血。中午,他去库房领新矿料。
管理员递给他一只小号密封袋,袋身贴着元代标签,里头却是空的——不,不是空,是一团极浓的颜色,浓到把光吸尽。
管理员说:“石青断矿七百年了,这是最后 0.3 克,你省着用。”
沈亘点头,把“空”袋揣进胸前口袋,像揣进一块冰。
下午 13:55,他回到案台前,发现绢本上自己上午铺的山头竟多了一道裂缝——
裂缝极细,却贯穿整壁山脉,像有人用指甲在画上划了一道“一”。
裂缝边缘,颜色正在悄悄变浅,仿佛时间从那里漏走。他伸手去摸,指尖却穿过绢本,触到冰凉的江水——
纸鹤的翅掠过指背,留下一行湿篆:
“别修我,你会忘。”
沈亘猛地抽手,指肚上沾了一粒石青,像一颗极小的、正在干涸的星球。
他抬头,修复室的挂钟停在 23:59,所有灯同时发出青绿的嘶嘶声。
那一刻,他明白:
不是他在修画,是画在修他——
把他修成一滴即将干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