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餐是简单的鸡蛋肉丝面,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出短暂的烟火气。周斯越被允许在监室内食用。他戴着镣铐的双手艰难地捧起那个特制的塑料碗,手指因为金属的束缚而显得笨拙僵硬。他试图拿起勺子——看守所配发的软质塑料勺,防止任何自残的可能——却几次滑脱,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那场景,像是一个被剥夺了基本能力的人,在进行最后一场挣扎。
安旎站在一旁监督着,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双被铐住、连一碗面都难以自如享用的手上移开。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再次泛滥成灾,几乎冲垮她精心构筑的心理堤坝。她试图将这归咎于女性检察官可能特有的共情力,一种职业性的、对生命终结本身的敬畏与悲悯,即使对方罪大恶极。
可她心里知道,这不一样。这软弱的情绪,只针对周斯越。
看着他极其缓慢、几乎是狼狈地试图将面条送入口中,安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她甚至来不及深思,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她几步上前,伸出手,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软,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给我吧。”
周斯越动作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安旎没有看他,只是拿过他手中的碗和那只可怜的塑料勺,然后,就在他对面,那个冰冷的、通常用于审讯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喂你。”她说。
这句话出口时,那声音里的柔软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那不像是一个检察官对死刑犯说话,倒像是在哄一个无助的、需要照顾的孩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真的不知道。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这是不合规矩的,是过度共情,是职业大忌,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她舀起一勺带着鸡蛋和肉丝的面条,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周斯越嘴边。
周斯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她冷静的外表,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波动。然后,他低下头,沉默地接受了这最后的、来自世界的、带着诡异温情的馈赠。他吃得很慢,很安静,镣铐在他动作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为这无声的一幕配上的沉重背景音。
安旎一勺一勺地喂着,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她不敢去深究自己行为背后的动机,只能将其归因于对生命最后时刻的基本人道主义关怀。
韩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但看着安旎紧绷的侧脸,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间,在沉默和机械的喂食动作中流逝。
最终,时刻到了。
注射死刑执行车内部,一片令人窒息的洁白和冰冷。周斯越被固定在执行床上,手臂裸露。安旎和韩轩站在监督位,看着法医熟练地找到静脉,将针头推入。
冰凉的液体开始缓缓注入他的身体。
安旎按照程序,必须在他意识尚存时进行例行询问,以确保执行过程无异状,减少痛苦。
她走上前,靠近他。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但似乎还能聚焦在她脸上。
安旎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专业、冷静的声音发问,然而话一出口,那该死的、温软得像哄孩子一样的声音又不自觉地溜了出来:
“疼吗?”她问,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
周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有什么感觉吗?”她继续问,声音依旧不受控制地柔软。
“……困……”他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眼皮沉重地垂下。
安旎看着他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曲线逐渐变得平缓,最终化为一条冰冷的直线。
程序完成。一切结束。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那温软的声音似乎还在冰冷的执行车里回荡,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和自我怀疑。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是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某个地方,因为周斯越的死亡,并非只有如释重负,还掺杂着一些别的、沉重而晦暗的东西,悄然凝固了。
她,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