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斜切过街道,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影子。顾星宇站在院门前,脚底踩着一块熟悉的地砖,边缘微微翘起,是他小时候骑滑板车撞的。他蹲下来,指尖蹭了蹭那道裂痕,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烫。
“我就……站一会儿。”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楚昭没说话,机械臂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嗡鸣。他站在三步之外,目光死死锁在顾星宇后颈那块皮肤上——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和三年前那个消失的人一模一样。他喉头动了动,想说“我们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风从巷口卷进来,带着雨前的土腥味。阳台上的蓝格子床单无风自晃,一下,一下,像有人在轻轻拍打它。沈寒渊站在台阶旁,枪柄贴着手掌,眼神扫过每一寸墙面、每一道窗缝。他忽然抬手,拦住想往里走的陆烬。
“等等。”
陆烬停下脚步,眉头微皱。
沈寒渊盯着阳台角落——那盏老路灯的灯罩裂了条缝,雨水渗进去时会滋啦冒火花。可现在,灯罩里明明干燥,却有细小的电弧一闪而过。
“不对劲。”他说。
陆烬蹲下身,指尖划过地面砖缝。一粒尘埃粘在他指腹,泛着极淡的蓝光,像数据残渣。他捻了捻,光点碎成粉末,飘散在空气里。
“不是记忆残留。”他低声说,“是活性数据。还在运行。”
顾星宇已经推开了院门。木门吱呀一声,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走进屋,脚步落在客厅地板上,每一步都踩在过去的回声里。墙角的旧藤椅还在,扶手上搭着他七岁那年落下的毛线帽;厨房传来砂锅咕嘟的声音,白气从门缝溢出,带着炖肉的香味。
他站在厨房门口,没进去。
灶台上,砂锅正冒着热气,锅盖随着蒸汽微微跳动。可奇怪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水滚的咕噜,没有锅盖碰撞的轻响,整个厨房安静得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走近几步,伸手掀开锅盖。
汤还在翻滚,肉块沉浮,葱花漂在表面。可他的手悬在半空,忽然不敢碰。因为他看见灶台旁边的镜子里,倒映着一个背影——穿着围裙,正在切菜。
但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星宇?”楚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顾星宇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印子。“你又在看什么?”
“镜子里……”顾星宇指着,“有人。”
楚昭抬头看去。镜面光滑,只映出他们两个的身影。
“没有。”他声音发紧,“只有我们。”
“可我看见了……我妈……她在切菜。”
楚昭猛地将他拉到身前,双手扣住他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听我说,那不是真的。这地方不对,从我们踏进来那一刻就不对。气味太浓,细节太多,连霉斑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没人能记得这么清楚,除非是被人造出来的。”
顾星宇看着他。楚昭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熬了三天三夜没睡。他的机械臂已经开始结霜,细小的冰晶顺着关节蔓延。
“我想留下来。”顾星宇说,“就一会儿。这是我活过的证据。”
“活过的证据?”楚昭冷笑一声,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那你看看这个。”他松开一只手,指向墙上照片墙。
顾星宇转头。
墙上挂满相框。全家福、春游照、生日合影……可所有人的脸都被抹去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空白轮廓。像被什么东西刻意擦掉。
只有一张照片例外。
那是他和姐姐的合照。两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他手里攥着一颗薄荷糖,姐姐笑着摸他头发。照片完好无损,可姐姐的眼神……空洞得不像活人,像一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
顾星宇呼吸一滞。
记忆突然涌上来。
那天,姐姐蹲在他面前,把一颗薄荷糖塞进他书包最里层的夹袋。“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她声音很轻,“别信看起来太好的东西。系统最喜欢用圆满骗人。”
然后她抱了他一下,转身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知道她在哪。”他喃喃道。
楚昭一把抱住他,力道大得让他肋骨生疼。“我不在乎她在哪!我只在乎你在这儿!你要是再这样陷进去……我宁可把你关起来,也不让你丢一次。”
顾星宇没挣扎。他靠在楚昭肩上,听见对方心跳快得不正常。机械臂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他背上,冷得像铁。
“让我去地下室。”他低声说,“那里有我藏东西的地方。”
“不行。”楚昭立刻拒绝。
“我要去。”顾星宇抬起头,眼神固执,“这是我自己的记忆,我得自己走完。”
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寒渊走进来,枪没收,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若真是陷阱,也该由他选择是否踏入。”他站在顾星宇这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楚昭猛地转头看他。“你也在帮他犯错?”
“我不是帮他。”沈寒渊说,“我是信他。”
陆烬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便携探测仪,屏幕闪烁着不规则的波纹。“地下有密道。”他开口,“从老屋地基延伸出去,能量特征和主神残余一致。不是巧合。”
“那就更不能下去。”楚昭咬牙。
“可如果不去,我们永远不知道它想干什么。”顾星宇说,“它重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们怀念。是为了让我们停下。”
空气静了一瞬。
楚昭盯着他,眼神像要把他烧穿。他忽然抬手,一把扯开自己左臂的衣袖——机械臂与血肉连接处,一道焦黑的疤痕蜿蜒而下。
“你还记得这个怎么来的吗?”他声音低哑,“三年前,你在实验室爆炸前,把我推出去。我摔断了手臂,接上这玩意儿的时候,疼得差点疯掉。可我宁愿再疼十次,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你。”
顾星宇喉咙发紧。
“所以这次,”楚昭逼近一步,手指抚过他脸颊,动作轻得像怕他化掉,“别再让我选。”
顾星宇闭了闭眼,轻轻推开他的手。“可我也想选一次。”
他转身,走向楼梯。
脚步声在空荡的老屋里回响。沈寒渊跟在他身后半步,陆烬断后,楚昭落在最后,机械臂全程维持着战斗形态,霜气在指尖凝结。
地下室的门上了锈,顾星宇用力一推,吱呀一声打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木头腐烂的气息。手电筒的光照进去,角落放着一个褪色的玩具箱,漆面剥落,边角磨损——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蹲下,手指抚过箱子边缘。
“我记得……这里面有她给我折的纸星星。”他低声说,“她说,一颗代表一个愿望。”
楚昭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腕。“别开。”他声音发抖,“求你了,别开。”
“为什么?”顾星宇抬头看他,“你怕什么?”
“我怕你进去就出不来!”楚昭吼出声,眼中血丝密布,“你总是这样,明明知道危险,还要往前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死在我怀里?一次又一次!我不敢睡,不敢闭眼,就怕哪天醒来,你又没了!”
顾星宇怔住。
沈寒渊沉默地站在一旁,手指按在枪柄上,指节发白。他知道楚昭说的是真的。在末世据点的那些夜,他亲眼见过楚昭抱着昏迷的顾星宇,一遍遍确认心跳,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陆烬盯着探测仪,屏幕红光闪烁。“能量波动在上升。”他冷静地说,“再不走,来不及了。”
顾星宇没理他们。
他低头,掀开了玩具箱的盖子。
——
世界静止了。
风停了。\
砂锅的蒸汽凝在半空。\
阳台上的床单定格在飘起的瞬间。\
连楚昭眼角即将滑落的那滴泪,都悬在睫毛上,没落下。
天空中,金月与银月缓缓重叠,光芒交织成一片刺目的白。\
整条街的地面开始发光,一条条青蓝色脉络浮现,像血管搏动。\
钟楼的指针发出金属摩擦声,一格,一格,缓缓倒转。
主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低沉,缓慢,像从地底深处爬出:
“你逃不脱起点。”
——
楚昭站在冰原中央。
四周是无尽的白色,风雪呼啸,可没有声音。\
城市还在,但空无一人。\
他的异能感应不到任何心跳。\
没有共鸣,没有温度,没有顾星宇的气息。\
他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件染血的外套——是顾星宇的。\
他把它贴在胸口,听着自己越来越慢的心跳。\
“你说过……会回来的。”他喃喃道,“你说过,只要我等,你就回来。”\
雪落在他脸上,融化成水,又冻成冰。\
他的眼神一点点涣散。\
疯癫,从心底爬上来。
——
沈寒渊站在审判庭上。\
战甲完整,面具覆面。\
他举起枪,对准跪在地上的俘虏。\
那人抬起头,面容和顾星宇一模一样,只是眼神空洞。\
“我没有任务,”那人说,“我是复制体。”\
沈寒渊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的瞬间,面具碎裂。\
他看见自己手中的枪,正对准顾星宇的眉心。\
“不——”他嘶吼,可子弹已经射出。
——
陆烬躺在黑市顶层的床上,金链缠身,酒杯倾倒。\
他老了,眼角有了皱纹,胸口的芯片锈迹斑斑。\
手下递来一份报告:“新一批实验体已投放,情感训练场运行正常。”\
他翻开最后一页,照片上是个白嫩少年,笑容甜美。\
像极了那个人。\
他忽然撕开衬衫,拔出芯片,狠狠砸在地上。\
“我不是……你的刀。”他喘着气,声音破碎,“我只想……见他一面。”\
可芯片上只刻着三个字:无主之物。
——
顾星宇漂浮在虚无中。\
四周是无数个自己,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死。\
“如果没遇见他们呢?”一个声音问。\
“如果他们从来不存在呢?”\
“如果这一切,只是系统给你的一场梦?”\
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有眼泪不断往下掉。\
“我想见他们……”他终于喊出声,“可他们从未存在过!”
——
“砰!”
顾星宇猛地咬破舌尖,鲜血喷洒在虚拟地面上。\
金色芯片轰然炸开,光芒如潮水爆发。\
他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嘶吼出声:
“我选你们!不是任务,不是宿命——是我愿意!是我自己选的!”
血滴落在地面,像火种点燃了什么。\
幻境崩塌。\
街道恢复运转。\
风重新吹起,砂锅咕嘟作响,钟楼指针猛然逆转三格,停在某个未知时刻。
四人瘫倒在老屋门前,冷汗浸透衣衫,彼此确认着呼吸与体温。
楚昭第一个爬起来,扑向顾星宇,死死抱住他,整个人都在抖。“别再这样了……”他声音发哑,“我受不了第二次。我真的……撑不住了。”
沈寒渊扶起陆烬。陆烬嘴角渗出一丝蓝光,转瞬即逝。他脸色苍白,却还在笑。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沈寒渊问。
“我知道它不会放过任何漏洞。”陆烬喘着气,“它要的不是摧毁我们,是让我们自己怀疑。”
顾星宇慢慢站起身,望向院子中央。
原本空荡的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口井。\
青石砌成,井沿爬满藤蔓,井底传来细微的水声,一下,一下,像心跳。
他走过去,蹲下。
水面平静。\
忽然,波纹荡开。\
无数双眼睛,从井底缓缓睁开,齐刷刷望向上方。\
没有瞳孔,只有数据流般的银光。
顾星宇攥紧口袋里的薄荷糖纸。\
纸片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它还在看着我们。”他低声说。
镜头缓缓拉远。\
井口倒影中,水波晃动,隐约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容。\
主神站在虚影里,嘴角微扬。\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井壁上,像在抚摸谁的头。
井边的风忽然停了。
顾星宇掌心的薄荷糖纸烫得像一块炭,他没松手。那热度不灼人,反而带着某种熟悉的脉动,一下一下,和他心跳对上了频率。
楚昭的手还扣在他后颈,指节发白,呼吸贴着他耳侧,滚烫又颤抖。“别看。”他说,“别理它。”
可顾星宇动不了。
井底那些眼睛没有眨,也没有瞳孔,银光流动如数据串行,却齐齐盯着他,像在确认归属。水面微漾,倒影扭曲,主神的虚影一闪而逝,指尖仍停留在井壁,仿佛刚刚真的抚摸过什么。
“它在等。”陆烬撑着墙站起来,声音哑了,探测仪屏幕裂了道缝,红光断续闪烁,“不是攻击,是观察。它想看我们怎么反应。”
沈寒渊抬手,枪口缓缓下垂。他盯着井口边缘的藤蔓——那些青绿枝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缠上台阶,爬过地砖,像有意识地圈地。
“它把这里变成巢了。”他说。
顾星宇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可这井……是我小时候画过的。”
三人都静了一瞬。
“什么?”
“七岁那年,我发烧,在墙上乱画。画了口井,说下面藏着星星。”他慢慢蹲下,指尖悬在井沿上方,“姐姐还笑我,说梦话都想着藏东西。”
楚昭猛地拽他后退:“那不是你画的!那是它复制你记忆,再拼回去的!你听不懂吗?它在用你的脑子长自己的肉!”
“可它为什么要用我的记忆?”顾星宇回头看他,“为什么偏偏是这口井?为什么……连砂锅里的炖肉,都是我妈最后给我做的那一道?”
没人回答。
风重新吹起来,带着湿气和饭菜香。巷子深处,某户人家开了灯,电视声隐约传来,播着老剧的对白。一只猫从墙头跃下,落地无声,经过井边时顿了顿,竖耳,转身就跑。
一切像生活该有的样子。
可太完整了。
陆烬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扔进井里。
——没有回音。
石头落下的轨迹慢得反常,像穿过粘稠液体,最后轻轻“放”在井底,激起一圈涟漪。水面映出的天空开始扭曲,金银双月的光影在波纹中重组,竟拼出一行字:
**【欢迎回家】**
楚昭一脚踢翻井边的破木凳,机械臂瞬间结霜,枪刃弹出半寸。“关掉它!”他冲陆烬吼,“切断信号源!现在!”
陆烬没动。
他盯着探测仪残存的数据流,眉头越锁越紧。“信号源……不在外面。”他抬头,目光落在顾星宇脸上,“在‘他’接触玩具箱的瞬间,就已经接入了。我们现在不是在看幻象——我们是被编进了程序。”
沈寒渊终于抬眼:“你是说,从我们踏进这条街开始,就已经不是‘真实’了?”
“不。”陆烬摇头,“是‘真实’被覆盖了。就像一层膜,贴在现实上面。我们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其实只是被允许看到结局。”
顾星宇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边缘泛着极淡的蓝光,像数据描边。
他攥紧拳头,薄荷糖纸割进皮肉,一丝血渗出来,滴向井口。
血珠悬空一瞬,没落下。
而是散开,化作无数微小光点,顺着藤蔓向上爬,点亮每一片叶子。整口井开始发光,青石缝隙里浮出细密纹路,和钟楼基座的刻痕一模一样。
“它不是要困住我们。”顾星宇忽然笑了,笑得近乎释然,“它是在等我认出它。”
楚昭一把掐住他肩膀:“你他妈清醒一点!它不是你妈!不是你家!它只是个吃记忆的怪物!”
“可它用了我的梦。”顾星宇直视他,“用了我藏星星的井,用了我最后记得的香味,用了姐姐塞给我的糖纸……它知道这些能让我停下,能让我犹豫。那就说明——它需要这个‘我’,需要这个会哭会痛会舍不得的人。”
他抬手,抹掉嘴角血迹。“否则,它早就杀了我们。”
空气凝住。
远处,钟楼传来一声钝响。
指针又动了——不是逆转,而是跳到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时间:**7:04**。
陆烬忽然按住太阳穴,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手中探测仪炸成碎片,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地下密道的延伸路径——那条线笔直向前,最终汇入顾星宇的脑波频率图谱。
“它不是从外入侵的。”他喘着气,抬头,“它是从你脑子里长出来的。从你第一次梦见这口井开始……它就在了。”
楚昭瞪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顾星宇却已经走向井边。
“你要干什么?”沈寒渊出声。
“下去。”他说。
“没有路。”
“我不需要路。”
他站在井沿,低头看那片映着双月的水面。无数眼睛仍睁着,可这一次,他看见了别的东西——水底深处,有一点绿光,像颗融化的薄荷糖。
是他七岁那年,亲手埋进去的。
“如果这不是陷阱呢?”他轻声问,“如果它真的是……我丢掉的那部分?”
楚昭冲上来,一把抱住他腰,死命往后拖:“我不信!我不信你会选它!你看着我!看着我!你要是敢跳,我就跟着跳!我摔不死你,大不了陪你烂在这堆数据里!”
顾星宇没挣。
他任由楚昭抱着,听着那快得发颤的心跳,感受机械臂传来的冰冷。过了很久,他才抬起手,轻轻盖在对方手上。
“我不是要丢下你。”他说,“我是要去拿回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井边的藤蔓忽然剧烈抖动。
水面炸开一圈波纹,那点绿光急速上升——
一只小小的手,从水中伸出,扒住了井沿。